布景
|最后更新: 2023-3-31
Created
Mar 31, 2023 10: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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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这是一篇关于崇礼燃餐厅项目的设计随笔,成稿于新冠疫情弗一爆发的2020年春假后。文中着力于“如何在具体的语境和情景中造物”的思索。这一常态下频现的问题在随后的非常态时期被冷藏起来。当下的我们一同熬过了大疫情的三年(其间有北京冬奥会在崇礼和延庆分赛区的成功举办),又逢草木重生的春日,同样的问题依然存在,关于问题的思索也尚未失效。将其原本呈现出来,与关注回未的朋友们交流和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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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景题图:2018年度布雷根茨歌剧节的湖上舞台
布景,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
在这里,关于这个话题的思考实际上依附于一个很小的商业项目,一个240平米餐饮的室内。它位于崇礼福龙滑雪场脚下的四季小镇。四季小镇是一座形态上模仿着阿尔卑斯民居和旅店形态的商业综合体,它满铺的底部是商业空间和车库,到了上面,形体分散开来,呈现为一栋栋的坡顶房屋,像是凑在一起,塑造了小镇的形态。实际上,每一个从底座长出的单体,也都不小。这些带有欧洲雪山木屋基因的形态靠钢筋混凝土支撑。
对于它的地理位置来说,四季小镇的确是飞来的布景。在崇礼,类似的布景也伴随着其他滑雪场建设出现,这主要是北京消费力量驱动下的空间生产结果。如果我们简单地把滑雪运动和全球化关联在一起,实际上,当需要在崇礼的山间迅速给出可以搭配滑雪场的方案时,这些小镇的建造者很难在类似的形态之外找到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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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工作发生的现场,推想下去就发现设计选择并不多:如果单纯地通过不同的设计语言给出批评性的意见,便需要面临一个逻辑上的难题,在一个布景的外壳里面,无论套用何种现代语言介入,或是从当地原有建造文化中寻求解法,基本是在布景上继续布景。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继续在内部通过装饰完成统一的布景,不对室内之外的小镇布景现实制造任何破坏。这些做法其实无法解决信心的问题,一个尖锐的、高姿态的批评或者指责,与盲从一样无法解决问题,相反,只会带来更多的破碎和难堪。
两难中,我们试图找寻一种可能,即用布景化的语言堆积出一个具有差异的空间形态,继续摸索答案,这里似乎可以出现一种谈话状态,它极具野心,不止要和“小镇”的双坡顶和朝向道路的山墙面的形式说话,还要适当地让钢筋混凝土结构和加气块填充墙这样的建造要素参与讨论。对于布景来说,它可能会有童话故事里衣柜里一扇后门的效果。实际上,它让人有机会观察布景的完整状态。
所以策略是:如果我们让人绕到布景后面,舞台便会开放,戏剧像是在散场,让僵硬的单面布景消解在它的建造方式里。
我们可以在相关话题的讨论中获得参照。华为“欧洲小镇”曾引起人们的热议,在基本上一边倒的批评中,搬用欧洲图景小镇仍获得了些许肯定,这些肯定认可了小镇在进行原景复刻时的细致程度。当小镇建造的样墙照片在朋友圈开始传播,不同风格立面的外挂逻辑和建造方式同时呈现时,无疑引起了建筑师们的兴趣。原因可能是样墙状态便于附着后现代主义的论调,并且,它变得精致了。从工序上看,样墙存在本身就说明这件事。此外,样墙暴露了所有动作,这是值得注意的。大家的兴趣,可能和它建造中这种无意识的坦诚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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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的暴露:华为松山湖欧洲小镇立面样墙
正是这种技术讨论的坦诚,刺破了布景幕布的厚度,所以,更令人感兴趣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种无意识,而是这种将皮和骨坦诚地共同呈现的状态。而它为人们所带来的信心,存在于它导向结果的过程中,是技术性的。当这种技术使用被主动纳入设计思考时,我们便有机会在这些技术动作中更有力地构筑起关于建造的文化。
这再次解释了裸露一部分原始墙面的重要性。同样重要的,是布景话语的接驳,它需要联系崇礼四季小镇的外部形象和内部。因此,新添置的室内状态不仅要说出整个小镇的完整布景状态,它自己也应该是松垮一些的,它不是如今的横店,它可以从今天城市商业文化里那种对马脚毫不在意的、随时准备搬走的摄影工作室的内景陈设状态中获得灵感。人们有机会在这里完整地取景。它和一个稳定的室内空间的区别在于那些过于松弛的权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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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被摄影对象的背景的内景陈设
这些是关于餐厅室内的设计思考,虽然它们并不完全在设计初期发生。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具体的条件在推动这个项目的设计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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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项目,“燃”,是一个具有餐厅状态的啤酒吧。这个项目的预算刚够支持局部布景式的贴面,一个啤酒吧的状态也可以与我们裸露部分原始结构和墙面的构想兼容。为了控制成本,“燃”最大的股东王恒从上海一个经营不善的比利时酒吧里收购了大量的二手家具,主要是一些简单的线脚深色木质桌椅,还有一些沙发椅。
对欧洲雪场木屋啤酒吧的场景认知帮助王恒确定了装修的主材,木头。他带着我跑到天津东丽的进口原木市场来看他觉得可行的木头,进口松木木料的头层皮,还有二层皮,这些木材可以算是松木加工工序中的过程产品。我们并没有预期过某种经过抽象的树干表面状态,因此头层皮的想法很快被放弃了。二层皮的木料合下来600元每立方,因为树干一般都是根部大,顶部小,木料会是一个四米长的梯形。经过讨论,我们决定使用进一步加工至具有统一尺寸的梯形二层皮。
在任务初始设定里,“燃”餐厅,需要暖色,和真的暖和。在崇礼山间寒冷的冬季,就需要火,需要火炉。但不是一个真的石头砌筑的壁炉,若是过于真实地接近阿尔卑斯,在崇礼不会是成熟的方式,因为控制火的确切技术具有较高的文化咬合度,它破坏布景(当然这并不重要),且也最终成为布景(因为石砌的烟囱既没法刺破楼板,又不能和排烟竖井直接联系)。我们可能找到的、制作的是壁炉的喻象,它也许是局部的石墙面,可以成为成品铸铁火炉的基座也将成为壁炉喻象的塑造者。这些想法是第一次见到堆垛在准备租用的店面门口的剩余外立面装饰材料——两个立方板岩,之后开始逐渐形成的。因为我们很可能以比较低的价格购得材料,而且可以省去运费,节约等待的时间。这种装饰用的含铁板岩可以是外墙面在室内的重现,可以是木质内饰和混凝土结构的中间调和物,它可以和壁炉相关,成为整个壁炉空间的一部分,它可以堆起壁炉靠背的矮墙,在餐厅里制造层次和标高的变化,它有一个天然的暖调子,下午西南侧的日光会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它所包裹的体量上。
接下来会是木地板么?市面上好的成品地板会比较贵,如果自己搭建,会制造多余的标高,更主要的,我们需要入口区的地面具有一定的光泽度,地板的颜色和质感很难平衡板岩贴面的粗糙状态,也容易和大面积木墙面混到一起,若是这样,再加上原始加气块填充墙,整个室内的氛围会失倒向一种混沌的粗朴,粗朴的状态对施工人员的心态有更高的要求,它是强大的,却不是这个餐厅项目的理想状态。配合整体布景的搭建,我们似乎需要一种能够提起精神的戏剧感,或许可以试试棋盘格子的地面,像是文艺复兴时的复古,或者像 17 世纪的代尔夫特民俗画里乐于描绘的,它总可以和低饱和度的木质或者抹灰墙面配合到一起,它没有精确的地域指涉,但可以营造出明确的西洋气息。这里没有可能让大理石出现,我们用黑白地砖来替代,300*300的尺寸利用控制造价,不过,最终设计没有给出准确的尺度判断可以说是一个重大的错误,见到建成照片后,苏杭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这样平滑的黑白格地面似乎可以清晰地记录人的位移,非常适合人体旋转的发生,这正是我们餐厅进门时的状态,人们从门前一棵行道树下就开始转向进入外摆区的木地台,然后进门再转向,面向火炉,绕过火炉,再转,被吧台导向深处,在中心柱下,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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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入口区的墙面与地面做法具有一定的相关性。通过在前区和后区包裹地面,在中间的赤裸墙面前我们得到了与之相近的地面状态,但在地面上,自我阐释的建造动作并不明显。关于布景,在使用长的梯形木料时,我们找到了一些办法。由于没有足够长的时间去等待木材变干,木材出现明显的收缩是可以预期的,制梯形板之间的缝隙基本上无法被控制。一个可行的方法是,在板和板之间脱开缝隙,但由于每块木料状况不同,仍很难说均匀的缝隙最后能呈现何样的效果。于是,我们尝试将缝隙拉开,并在木材间设置不等宽的两种缝隙,宽度分别是3厘米和1厘米,希望用缝隙明显的强弱变化来弱化木材本身形变对整体墙面的影响。并且,3厘米的缝隙中,木板背后的龙骨将明确地以点的状态出现。如果将木板覆盖的原始墙面刷黑,浅色的龙骨就会在深色木蜡油涂出的暗面缝隙中跳跃出来。为了让这一动作具有更主动的倾诉状态,我们将其中一部分龙骨打斜,3厘米缝隙处跳出的龙骨会有一种落雪般的状态。龙骨打斜的角度并不是45度或是30度,在20度时它得以更好地显现,考虑到施工的便捷,我们将这些龙骨的斜率设置为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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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吧台,我们并没有找到一种有把握的方式来让结构显露或者外翻,只是在支撑圆管脚踏的部分让方管结构突出吧台饰面,饰面的木质部分被处理成了砌体的符号状态。由于取消了夹层,吧台的后背景墙,同时也是分隔厨房的隔墙,被用于制造一个和高度相关的假象。五只大窗的形象被安排在了这个暗背景上,它明确了吧台前也就是中心区域的尺度状态。那些远古时代建筑室内高处的大窗,或者是柯布的东京国立西洋博物馆,以及,拉夫伦茨林地重生礼拜堂里的窗子被引入参照。这些大方框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实际上,餐厅顶部的那些混乱的设备,吧台上方巨大的风管并没有被隐藏,具有大方洞的架子同时平衡了这些巨大方管和啤酒瓶之间的尺度。我们使用了半透明的阳光板封闭洞口,给它打上黄颜色。厨房吊顶高度以上的隔墙就没有被计划,于是吊顶的高度就明确出现在这些大窗里,吊顶下厨房的侧壁也局部露出,并被黄光染色。通过这种做法,餐吧里唯一封闭的房间的空间高度其实是可以从外部被观察的,黄色的光让它显得就像是倒入杯中的啤酒。同时,吊顶上方的排烟设备也有机会隐约显现出来。失去了神圣自然光的洞口里,莫名其妙地藏着诙谐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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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一种非常有信心的方式重新制造柱子的图像。很久以来,在建筑部件上绘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在“燃”同样通过颜色来描绘形象,在柱子上绘制柱子,不同的是,这个描绘呈现柱子形象的同时,保留柱子的原始信息。原有的混凝土柱子被通过用黑漆覆盖的方式,空余出柱子的负形不做处理,只保留表面状态。工人们在柱子上算料的草稿也一并被保留。
这些混凝土柱子上余留下来的柱子形象和新建的矮墙一起,在一个暗内部构筑了废墟式的图景,与之并存的,余留的完整加气块填充墙表面。那种未完成的状态参与到废墟景象的营建里,也彼此相互比对。废墟可以成为审美描绘对象,对当下情景的拾取,可以成为废墟的类比,那当下的废墟,那些草草搭建的布景的支撑物,指向明确的无意识工具,能否成为创作的基础和起点,已不再是一个问题。
设计刚开始时,和赵明打电话聊起设计意图的时候,他说我拷给他们的崇礼项目文件夹里有个word文档,里面写了些东西,好像是诗,我说我没写诗呀,是我写的么,他说,感觉是,我念一下,我说好,接下来他就缓慢地念出下面一段文字:
什么样,
怎么做,
先有一个样,
我们能做成,我们和他们一样好,我们不差,
我们自己以前也挺好,
有点自己以前的,
我们现在怎么做,
我们现在做的也不差。
天,我完全没了印象,但确认是自己写的,也许是很疲倦的时候写的,每句都是很模糊的想象,所以写一段就回车,应该是为了说服自己接下这个底商餐吧室内时写的一些字,或许想有个开始设计的依据,但没写完,不知所云的、跳跃的、不完整的、未能全部执行的状态,没写完也没进一步精确、修改,就忘记了……
张早,写于2020年2月5日
回未建筑与设计事务所,编辑于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