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住宅建筑审美困境
Created
Mar 31, 2023 10: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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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从城市回到乡村，总会被村里近些年涌现的豪宅震惊。我的家乡邵阳经济不算好，但是商业氛围浓厚，尤其是下属地级市邵东为甚。因为疫情影响，实业投资风险增加，反而让他们愿意将资金投入到乡间的自建房建设。
尽管表面看风格多种多样，但这些新建筑中的许多都是毫无设计的复制品。村民们通过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寻找设计方案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当他们找到自己喜欢的视频时，就会将其发送给施工队。他们很少联系专业建筑师，并认为我给他们展示的那些优秀住宅案例并不美观，也不适合农村。拓展阅读：【回乡记】被抖音塑造的农村豪宅
这种倾向常常被解释为中国建筑师与大众审美脱节的证据。如果去B站相关视频的评论区，我们能看到很多这样的回应。尤其是2021年《梦想改造家》中北京建筑师陶磊为甘肃一位农民设计住宅的故事。节目播出后引起了轩然大波，陶磊被网友质疑“无视房主本人意愿，花了老人132万建了一个红砖毛坯房”。
虽然陶磊解释说，是因为节目信息不完整，导致没法展示完整的建筑的效果。但公众无视了陶磊的解释，他的设计遭到了铺天盖地的攻击。短短几天时间，陶磊设计这个住宅从一个综艺节目跳出，成为全民讨论的热点，屡次冲上微博热搜。这些讨论几乎一边倒批驳这栋房子，攻击建筑师本人，偶有持不同意见者想解释些什么，甚至只是批评得不够激烈，都被淹没在如潮的谩骂和人身攻击中——事件的发展早已超过一个建筑和一个建筑师应该承受的范围。在事件爆发后，陶磊设计的这座建筑、说话方式，甚至他的穿衣风格，都成了代表他“精英”身份的符号，成了被攻击的点。
建筑媒体上的一些“优秀”住宅设计
那段时间几乎是建筑师这个职业在当代中国的至暗时刻。以至于到今天，中国的网民在讨论建筑师这一职业时，陶磊依旧是被攻击贬损的对象。而在中国建筑师群体内部，大部分建筑师认为对陶磊的指控过于严厉，很多攻击是无中生有，“陶磊很冤枉”，一个建筑师私下对我说。
在这之前，我和陶磊并不熟，也没有过任何业务上的交集，只在某个颁奖仪式上有过一面之缘——他是那个颁奖仪式中“最受瞩目青年建筑师奖”的得主。老实说我对他的设计并不感冒，颁奖仪式结束后甚至和朋友哂笑一番奖项组委会的选择。但这并不妨碍陶磊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师。
陶磊新作：明湖100艺术文化中心 / TAOA陶磊建筑
在中国，建筑师这个职业常被说成是“最古老的职业”，但是在分工日益精细的现代社会，这一职业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环。大概十年前，建筑学还是中国不少大学如清华大学招生分数最高的专业，不过现在清华大学的建筑学院已经是学生转向其他专业最大的来源。当然这并不是这一职业本身不再需要，而是简单的市场供求关系导致的：过去二十年是中国城市建设狂飙突进的二十年，旺盛的市场催生了海量的建筑学院毕业生；当建设放缓，市场萎缩，建筑学院却没有缩小招生人数，聪明的学生自然会选择另谋出路。
作为一位业内认可、拥有不少优秀作品的建筑师，陶磊的设计能力毋庸置疑，这也是节目组选择他的原因，甚至在节目播出后铺天盖地的攻击中，几乎没有人否认他过往设计作品的优秀。在中国，建筑师群体认可的优秀建筑师几乎是与创新和先锋划等号，不缺项目的陶磊在设计位于甘肃的这个住宅时，并没有选择使用中国农村最常见的设计方法，而是引入一些时下住宅设计中较为先锋和实验的手法，“以全球视野而且是前瞻性的眼光来看待乡村建设这个议题”，陶磊说。
但作为一个综艺节目，《梦想改造家》节目组希望通过更多的冲突来制造节目效果，因此在节目中虚构了部分情节：如真正的业主隐藏在幕后，而是推出“中国北方农民老大爷”和陶磊的“大城市精英建筑师”身份形成戏剧冲突；节目中住宅的建设是一个虚构的“开盲盒”，整个建设过程老大爷基本住在工地上，业主一家人也和建筑师有充分的沟通，但最终的节目展示的是业主一家人对设计毫不知情，直到最后一刻才知晓；建设一共花了132万，但节目组承担了其中大半的建设费用，而且陶磊并未收取设计费。
通过这些虚构的情节，节目成功塑造了一个“傲慢”的“城市精英建筑师”，通过“蛮横”的手段，强加给“淳朴”的农民老大爷一个自己并不想要的住宅，而且这个住宅造价昂贵、使用不便——这也是陶磊遭遇如此网络攻击的源头。
冲突背后隐藏的，是中国社会近年来越发严重的建筑审美困境。一方面，不同群体之间对建筑的认知和评价日渐多元；另一方面，坚守专业立场的独立建筑师群体和大众之间在某些观念上趋于对立，甚至无法调和。
在中国，建筑师群体可以大致分为国营设计院、民营设计公司和独立建筑事务所三个部分。国营设计院是中国庞大国企系统的一部分，服务于中国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并占据中国公共建筑设计的大部分，自从2014年中国官方发出“不要搞奇奇怪怪的建筑”的倡议后，中国的大型公共建筑开始更多的采用中国传统建筑形式作为主要视觉元素；民营设计公司的崛起对应中国大规模的房地产开发，为过去几十年数亿进城的农民设计城市住宅；独立建筑师是中国建筑师群体中较为特殊的一部分，他们大都接受了完整的现代主义建筑学教育，有较强的专业坚守，是过去二十年中国创新建筑的主要推动者。
从建成项目上看，虽然中国的独立建筑师具有较强的专业技能和理论知识，并获得国际认可，如中国建筑师王澍在2012年获得了世界建筑领域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奖，但始终都只是中国庞大建筑市场的边缘人。他们无法从国营设计院手中抢到多少大型公共建筑的设计权，其先锋、创新属性也与中国房地产市场强调的“标准化”“高周转”相冲突。虽然受到了同行的推崇和尊敬，但无法在大众审美中产生足够的影响力。
中国最先锋的建筑思想和大众审美之间，存在一条日益加深的裂痕：如现代建筑学教育强调建筑的在地性，如使用本地材料、建造符合村庄、社区风貌的建筑，而中国农民普遍认为一个具有独特外观、能在原本凋敝的村庄中脱颖而出的建筑才能彰显业主的财力；建筑学教育强调对民族元素的克制使用，推崇设计符合当代审美的现代建筑，而在中国的乡村，具有某些欧洲古典建筑元素的“小洋楼”大行其道，现代主义的经典造型被认为是粗糙且廉价的；建筑学教育认为，建筑设计是一项创造性行为，但大众认为是自己花钱请建筑师为自己服务，业主的诉求才是第一位，建筑师不应该花业主的钱满足自己的设计理想。
此外，相较于门槛比较高的“建筑审美”，具有羞辱性质的“建筑审丑”更容易在中国的大众媒体上传播。自从2012年建筑畅言网开始评选年度【中国十大丑陋建筑】开始，建筑“审丑”开始进入中国的大众讨论范畴。从形式上看，这项评选是一个大众情绪与专业群体选择掺杂的媒体事件，并不具备专业意义。但因为其评选过程中建筑师的参与，为这一奖项的社会影响提供了专业背书。
美与丑是人类审美活动的两个方面。建筑审美则是与建筑认知、建筑评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但认知和评价活动的主体总是从主体的自身需要出发来评价客体的，使客体在观念形态上带有主体所赋予的意义。人对建筑的需求和向往，赋予建筑美的内容。由于建筑物的历史属性，不同时代对一个建筑的评价可能截然相反。随着时间洗礼和人类认知水平提高会发生变化，初期可能被认为是丑陋的，之后慢慢被大众接受而成为艺术杰作；而某些在建立之初迎合大众情绪、被赞誉追捧的建筑，可能在之后成为丑陋的建筑。
陶磊设计的住宅落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期间《梦想改造家》节目组曾经回访业主一家，他们表示建筑的使用没有问题，住着很舒服。但这些反馈并没有弥合建筑师和大众在建筑审美的裂痕，陶磊至今仍在承受大量网络攻击。
首发于SIXTH TONE,本文是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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