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竹清训 | “新陈代谢”运动与它没能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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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8, 2022 01:3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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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竹清训的都城市民会馆（1966）
菊竹清训（Kiyonori Kikutake）（1928-2011）作为日本“新陈代谢”建筑运动的奠基人之一，与同期的建筑师如浅田隆史(Takashi Asada)、黑川纪章(Kisho Kurokawa)、槇文彦(Fumihiko Maki)、大高正人(Masato Otaka)，设计师粟津洁(Kiyoshi Awazu)、荣久安宪司(Kenji Ekuan)，作家兼建筑评论家川添登(Noboru Kawazoe)一同广为人知。
除此之外，在实践“新陈代谢”运动原初理念的道路上，菊竹清训是最能一以贯之的。自从“新陈代谢”的标志性建筑中银胶囊大楼完成之后，黑川纪章的设计就逐渐转向。而槇文彦与大高正人则更早就一同开始对“群组形式”（Group Form）的探索，尤以槇文彦的东京代官山集合住宅系列为体现，大高正人则对预制化设计更加热衷。
菊竹清训（Kiyonori Kikutake）
中银胶囊大楼，东京，黑川纪章（1972）
代官山集合住宅，东京，槇文彦。分六期建成（1966-1992）
代官山集合住宅，东京，槇文彦（1966-1979）
街景仿佛成了建筑体块的表皮。同时，建筑外表皮和街道自身是构成街道空间的元素。但仅靠二者间的并列关系并不足以形成真正的街道空间，它们在形态学上的彼此呼应才是真正的基石。
千叶县立中央图书馆，大高正人（1968），大高正人于预制化设计的探索之始。
千叶县立中央图书馆，大高正人（1968），入口处的顶棚展露了预制化构件。
新陈代谢运动努力在两类都市主义间斡旋，一是大型的技术性而制度化的基础设施系统，二是个体自由。其所依仗的是一种客制化元件的建筑学原理和可适应性的临时住宅构造，二者均可根据需求进行扩展或缩小。新陈代谢主义建筑师们预见了日本作为一个政治、社会和物理结构共同构成的系统，向适应性空间和组织化范式的完全转变，从而能够适应变革 。
尽管“新陈代谢”主义在理论上探讨了上述问题，但其在建筑学上却反而限制了未来的发展。在城市尺度上，“新陈代谢”主义的作品体现了一种仿佛1950年代科幻漫画中的城市一般的风貌，在设计者的创造的死板结构中，个人自由与灵活性被局限在最多一个小单间里，甚至仅限于单间的内饰。
简·雅各布（Jane Jacob）对花园城市的评论也适用于此：“就像在所有的乌托邦里一样，拥有权力做出重要决定的，只有掌权的规划者”。
中银胶囊大楼，东京，黑川纪章（1972）
“新陈代谢”主义规划中没有任何关于公共责任或民主决策的概念。就像它们在漫画里的对位城市，其所规划的城市是二维而缺乏深度的。而菊竹清训的“新陈代谢”主义作品，不论建成的或未建成的，都鲜明地展现了这一特点。
水上城市，未建成作品，菊竹清训（1963）
层状城市，复合型未建成作品，菊竹清训（1972-1992）
索菲特酒店，东京，菊竹清训（1994），于2007年拆除
天宅（Sky House (1958)）不仅是菊竹清训为他自己与其家庭所设计的自宅，更是他第一个建成作品。其审视了城市尺度下的“新陈代谢”主义理论在私宅尺度下的应用，即创造一个恒久不变的结构，接着在其中置入或重置速朽且嬗变的部件。在菊竹职业生涯中的其他作品里也常能看到这座私宅的影子。
天宅（1958）
这座宅子利用四面各一居中的巨柱将整层楼抬离地面，这一手法与吉阪隆正(Takamasa Yoshizaka)先于他两年建成的浦邸（Ura House）如出一辙。
同时，Sky House和Ura House都返溯了日式传统农舍，但这层联系并不直接在外表显露，而在传统农舍的建造过程中展现无遗：它们都由一个自地面整层抬升的、巨大而沉重的屋顶和其下四周起着支撑作用的巨柱构成，而后用轻质面板和可拆卸滑动门板来构成立面，其可随意拆卸的特点使室内空间变得灵活、通风。
事实上，Sky House最后还是舍弃了一部分完全开敞的一楼空间，转而从四周置入了轻质面板。其延续的另一历史沿革是传统日式谷仓，虽然拥有和农舍本质上一致的构造，但为了通风效果，一楼常为完全开敞的空间。
传统日式农舍，四周的巨柱们共同抬起了沉重的屋顶。一楼会被留作开敞空间或由轻质面板围合。
浦邸，夙川市，兵库县，吉阪隆正（1956）
天宅落成之初，东京，菊竹清训（1958）
后来增建后的天宅， 东京，菊竹清训（1958）
从菊竹清训的事务所走出去的伊东丰雄(Toyo Ito)，曾证实菊竹清训确对日式传统农舍和其他同样以立柱抬升整体结构的建筑抱有兴趣，比如京都的清水寺。
“以立柱激活空间，以楼板界定空间”成为了菊竹进行设计的主要驱动力之一。从1958年的天宅直到1993年的江户东京博物馆，在菊竹的这些作品中，都不难看出这一概念和他对立柱的偏爱。值得一提的是，立柱必须是少而宏大的，而不能是数量大而体积小的柱群，或藏在室内不可见的。
清水寺，京都
清水寺门楼，京都，与Sky House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在Sky House之后，菊竹的下一个作品是出云大社的厅舍（Administration Building, Izumo Grand Shrine (1963)）。出云大社是日本最重要，也最古老的的神道教神社之一，许多人相信它要比伊势神宫更为古老。然而有趣的是，出云大社现如今的结构并非它最原本的样子。据说这座神社最早有大约48米高，并且由巨大的立柱们从四周抬起。
模拟出云大社最初结构的模型，借助人体尺度可以更好地感受整体建筑尺度
在这个项目中，菊竹清训并没有追求将建筑整体抬升，而是用起了传统神社结构，特别是悬挑整个建筑长度的巨大屋脊梁，并将其展露在外。
在他对行政大楼的设计中，菊竹清训使用了一对横跨超40米的预应力混凝土屋梁，支撑在建筑两端任一的梯井楼上并暴露在外。预制的混凝土屋顶跨在两道屋梁之间，再由一系列肋柱倾斜支撑。这些肋柱和水平向横跨其间的细长型预制混凝土百叶窗共同构成了倾斜的建筑立面。这一构造形式的另一灵感来源是用来晾晒稻米的木架，被挂起的稻米的形状也被以花纹的形式浇筑在了建筑两端的墙上。
尽管这些装饰性浇筑的灵感来源是日式的，而在日式建筑上并看不到这样的先例，这反而让我想到另一位建筑师，也许菊竹清训有从他那里得到某些小小的启发。从菊竹清训的“新陈代谢”主义规划作品的几何图形和这座出云大社厅舍的山墙浇筑设计中，都看到了一些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的影子。这种做法在日式建筑上看不到，反而是明显的赖特的做法。
厅舍，出云大社，菊竹清训（1963），于2017年拆除，引人注目的巨大屋梁横跨整个建筑，支撑在两侧的梯井楼上
厅舍，出云大社，菊竹清训（1963），建筑内部展露了横跨在倾斜肋柱间的预制混凝土百叶窗
厅舍，出云大社，菊竹清训（1963），浇筑在两侧墙体上的稻类作物纹样
东光园酒店（Hotel Tōkō-en (1964)）被许多人看作是菊竹清训的代表作，而对其的学术研究表明，其设计更贴近菊竹清训的其他作品而非“新陈代谢”主义的设计原则。这栋建筑展现了和其内部体块在视觉上清晰分离的巨型构造，同时，这栋建筑上没有任何部分是可以像别的建筑上一样轻易替换的部分，所以很难说它可以体现“新陈代谢“主义的变化性与成长性。
这座建筑的整体结构是由六根从立面上完全独立出来的巨柱组合支撑起来的。在入口一侧，立柱独立于立面之外，而在建筑背后的庭院一侧，立柱嵌入在立面之内，同时它们穿过大厅升起。一楼和二楼是公共设施如大厅和前台区，三楼、五楼、六楼则是客房，而八楼是宴会厅。七楼是储藏区，而四楼是露台区。
菊竹清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得以将两层客房区从楼下的巨构上悬浮拉起，从而体现“新陈代谢”主义的设计原则。为了将五、六楼与七楼明确分开，七楼被做成了完全无窗的储藏空间，于是从立面上来看，七楼是由支撑着楼下两层的梁构成的，而作为露台的四楼则使五、六楼看起来仿佛没有支撑，悬空而立。然而，五、六楼的客房看起来并不是可移动的，也没有与其上的结构分离。事实上，传统设计手法也能达成类似的效果。
东光园酒店，米子市，鸟取县，菊竹清训（1964），开业之初的入口立面
东光园酒店，米子市，鸟取县，菊竹清训（1964），如今的庭院侧立面
菊竹清训的结构工程师，松井源吾（Gengo Matsui）提出将原本的巨大单体立柱们替换为成组的纤细柱群。参考严岛神社的著名海中鸟居，松井设计了三个次级立柱一组的结构，用以围绕和支撑低层的主柱，使得相对较细的中心柱得以独自升入高层。交叉梁通过连接次柱们来支撑主柱，并在高度上参差，设计成了木质构件嵌入中央柱时的高度。
东光园酒店，米子市，鸟取县，菊竹清训（1964），被柱群穿过的大厅区，由三个小一些的悬臂梁支撑着的中心主柱
严岛神社鸟居，宫岛町，广岛县，由低矮悬臂柱支撑起的全高主柱
在德云寺纳骨堂（Ossuary at Tokuun-ji (1965)）中最值得关注的是菊竹清训曾在出云大社厅舍中使用的元素：横跨建筑两端的巨大中心梁。梁与墙共同支撑起了巨大的混凝土屋面，从而悬挂起了预制化混凝土墙板。这座建筑没有任何可延伸性，也没有任何部件是可变或可替换的。其灵感来源完全是历史建筑。
德云寺，久留米市，福冈县，菊竹清训（1965），纳骨盒悬挂在横跨整个建筑的中央梁上
从表面上看，都城市民会馆（Miyakonojo Civic Hall (1966)）这个作品和菊竹清训的其他作品毫无关联。缓缓展开的俄罗斯构成主义扇形结构围合成了主要表演空间。然而，如果我们揭开这个顶盖，不难从巨柱抬起的楼板上看出菊竹的个人痕迹。这座建筑上唯一能看出一些“新陈代谢”主义的地方，也许仅仅是扇形屋顶看起来比较像自然结构或者一种传统日式结构。另外值得讨论的是这个扇形结构能否折叠或打开，但在这里并不能。
都城市民会馆，宫崎县，菊竹清训（1966），仿佛一只静态甲虫蜷伏在城区上
江户东京博物馆（Edo Tokyo Museum (1993)）这座晚期建筑则标志着一种回归，一种近乎文字性的、对传统日式谷仓结构的阐释。借助1980年的泡沫经济高峰，它也成为了“新陈代谢”运动的最后一个纪念碑式的建筑。讽刺的是，90年代早期，当博物馆正式开放，泡沫经济也已破灭。更为讽刺的是，尽管这座里程碑式的建筑象征着日本，尤其是东京拥有财富和权力，其中展示的却是东京人的日常生活、人体尺度下的城市和纷乱而未经规划的生活空间。乔登·山德（Jordan Sand）曾这样评论这座博物馆的展览与其自身的不一致性：
“在江户东京博物馆…这座博物馆自身和其中的展品之间，有着格外强烈的张力。其巨大的未来主义结构使这座建筑的阴影笼罩四周，向世人展现着1980年代东京大都市政府的财力和日本在那些年通过科技发展取得的全球地位。但其中所展览的贯穿东京历史的城市风貌和保留下来的城市遗迹却由完全相反的元素构成，如易朽的低矮建筑、没有明晰的城市规划和现代资本的巨大纪念性构造的缺位”。
“江户东京博物馆既是江户东京历史学的平民主义伟大成就，也是日本文化民族主义兴盛时代的纪念碑。城市作为居民家园或独特的当地文化载体和作为政府力量的体现时，其二者间恒久的紧张关系，在江户东京博物馆上得以展现” 。
这种紧张关系，是菊竹和其他“新陈代谢”主义者从来没能解决的问题。
江户东京博物馆，东京，菊竹清训（1993）
自上强推而下的宏伟城市规划（比如奥斯曼Haussmann的十九世纪巴黎规划）在20世纪是完全不可行的。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人们不再会被这样的规划所打动，在日本这甚至引发了人们的游行，来反对在成田建设新东京国际机场的规划。虽然最后政府获胜并在1978年开通了第一条跑道，但建设花费了超过十年时间，甚至还引起了重大暴力事件和死亡。同样由于延期和暴力抗争，第二条跑道又花了十年才建成。政府从未预料到如此结果，他们还沉浸在以前人们只会按照其规划的方式生活的幻梦中。而“新陈代谢”主义者们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东孝光（Takamitsu Azuma）和竹山実(Minoru Takeyama)、鈴木恂（Makoto Suzuki）、,脇檀（Mayumi Miyawaki）和相田武文（Takefumi Aida）在1960年代一同成立了反“新陈代谢”主义组织：ARCHITEXT。ARCHITEXT为60年代主导建筑思考的“运动”们提供了另一条道路。在日语中，其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新陈代谢”主义。
“新陈代谢”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错误预估了未来的样子。未来会有一个巨大的结构体（不只是城市尺度，更是世界尺度的），单间可以在其中随意插入或拔出，以完全灵活的姿态组成无限种的群组，但不同于1950年代太空时代的漫画书里的城市。这个巨构体就是网络，而单间就是手机。
‘marine city’ conceived in 1958
菊竹清训的规划作品在现在看来也许是非常过时和古怪的。不仅如此，那些规划城市看起来也非常无聊。谁会想要住在那样的东京而非现在这种纷乱的、充满生气的、宜人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东京呢？
菊竹清训的成就不在于那些内涵不过一纸宣言的概念设计，而是对扎根历史的现有系统的做出的增量设计。
References：
1. Mutsuko Smith-Kikutake speaking at Harvard 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 2012.
2.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 Robert Louis Stevenson, Longmans Greene and Co.,1886.
3.he Architecture of Metabolism : Inventing a Culture of Resilience, Meike Schalk, Arts 2014, 3, 279-297; doi:10.3390/arts3020279, Published: 13 June 2014
4.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Jane Jacobs, first published by Random House Inc., New York, 1961.
5. Kiyonori Kikutake : Stucturing the Future, Paper by Mark Mulligan in Places Journal, November 2015.
6.Monumentalising The Everyday : The Edo-Tokyo Museum, Jordan Sand, Routledge, Critical Asian Studies 33:3, 2001, 351-378.
7.INAX Report 180, interview of Takamitsu Azuma by Nobuaki Furuya, January 2012, translated by Yushin Toda.
8.https://www.johnbarrarchitect.com/post/2018/06/27/kiyonori-kikutake-the-strange-case-of-dr-jekyll-and-mr-hyde
文字：不知风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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