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雅之：美是破坏，美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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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31, 2023 10:1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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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川雅之建筑设计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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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川雅之是日本著名建筑与工业设计师，出身建筑世家，创作横跨建筑、室内设计、家具、产品设计等多个领域，被誉为“日本建筑与工业设计教父”“东京的达·芬奇”。
7月12日新空间地产创新营开营模块，我们邀请黑川雅之为同学们作了一场精彩的演讲。
什么是“物”？什么是“空间”？基于对物与空间的不同侧重，设计和建筑如何发展出了不同风格？不同风格如何体现了东西方文化观念和思维模式的区别？“群”“间”“间质”这些听上去有些抽象的概念如何影响对建筑和设计的理解？……黑川雅之回归事物本源所作的分析独到深刻。
分享结束后的问答环节，他对“美”的定义也令人触动。黑川雅之指出，如果用一句话概括，生命就是美，美就是生命。真正的生命活力存在于有破坏、有转折、有危机的时刻，它不存在于平静的水面，而是存在于荡起的涟漪中。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破坏就是美。
01
“物”与“空间”构成的世界
要谈论美与设计，让我们先回到本原，从最基础的“物与空间”的关系开始讲起。
整个世界就是由物与空间组成的。
“物”是什么？“物”置身于我们之外，我们可以对它进行作用或者处理。你不想要它时可以将它扔掉、将它毁掉、将它烧掉，即可以作用于它。
“空间”是什么？你无法说，我不要这个空间了，我把它扔掉，我把它换掉。要把一个空间毁掉，意味着你要跟它同归于尽。总的来讲，空间是容纳我们的存在，把我们放在中间，空间可以非常包容、让你感觉舒适，也可以让你感到紧张、压迫或者不舒服。
很明显，“物”与“空间”这两个概念在某种意义上存在相互悖反、相互对抗的关系。
建筑本身很有趣，当你置身于建筑物内部时，它是一个空间；但当你从建筑物里出来之后再看它，它就是一个物，拆掉或者烧掉就可以。
某种意义上，“物”与“空间”这一对概念接近于阴与阳。世界上很多场景、很多事物都可以区分为阴与阳，比如男人属阳、女人属阴。
这种中国式的阴与阳的概念在西方文化当中是没有的，他们常用非常明确的、较为极端的价值观去界定事物，要么是正确的、要么是错误的，要么是好的、要么是不好的。也许我们可以用“绝对论”来形容西方思维，用“相对论”来形容东方思维。
具体到物与空间，我更偏向于从母性的角度去理解空间，因为空间给人的感觉是一位母亲把孩子抱在胸前；在日本严父慈母文化中，父亲要把自己的后背给孩子，让孩子看到自己辛勤工作的样子，与物更为相像。
因此按照我的理解，“物”更接近于男性，是阳性的；“空间”更接近于女性，是阴性的。
也许大家会认为，这都是非常简单、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对日常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一些事物，也要不断深入地观察，不断深入地思考、思考、再思考。以上内容就是我们思考什么是满足人们需要的真正的好的建筑的一个出发点。
02
物的建筑VS.空间的建筑
我们可以简要地将建筑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空间形式存在的建筑，第二类是以物的形式存在的建筑。
比如欧洲教会建筑是典型的空间式建筑。它们通常有着圆形的穹顶，穹顶上有阳光照射下来，天花板上有各种各样的雕塑，还有巨大的管风琴演奏，共鸣很好的声音充斥在整个空间，仿佛上帝与你同在。空间是包围着我们、我们无法对其进行操作的存在，欧洲教会建筑就像是一个被神支配的空间，任何一个人踏入这个世界之后都仿佛成了教徒。
此外，也有以物的形式存在的建筑。比如一棵树，我们也可以将它视为一个建筑，下小雨的时候可以在树下躲躲雨。如果有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找不到洞穴那样的栖身之地，而是碰巧看到了一棵大树，靠在树上或者坐在树下也可以找到一种放松或者有所依靠的感觉。大树虽然不能像洞穴一样，让人感觉安全，但也可以让人在树下享受微风吹过的惬意。
对照建筑的两大分类，空间式建筑代表一种具有大陆特色的建筑，物式的建筑则更具有海洋岛国的特色。
03
不同空间的不同气场
再进一步思考，为什么只有一棵树或一根柱子都可以让长途跋涉的人产生一种放松或休息的感觉？我认为，原因在于，只要有一个东西在那里，就会散发出一种“气”。
即便只是一瓶水，周边都有它的气场。我温柔地站着和气势汹汹地站着，形成的气场完全不同。一个小孩子在那里我们会觉得他很可爱，动作可爱、声音可爱、走动的样子可爱，总之是各种各样的因素融合在一起，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拥有一个可爱的气场。
很难在英语里找到一个跟“气”对应的词，最接近的一个词也许是“energy”。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光在经过一个有质量的物体时会发生变形。在我看来，这种能让光发生变形的质量就是“气”。
当很多物聚集在一起时，每一个物都在散发它的气。一棵树有自己的气场，很多棵树在一起会有更强的气场。现在在座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每个人的气场都在同一个空间内进行交流碰撞。气是无限的，也许它会越来越稀疏，但会一直朝着远方散发出去。
一个以柱子为特色的建筑物，和以墙为特色的建筑物，气场是不一样的。世界上也有两种不同类型的空间，一种是被某种东西包围起来的空间，一种是向外散发、向外释放的空间。
我们大胆地下一个定论，欧洲人眼中只有左边的空间概念，没有右边的空间概念，也许他们不同意，但最后他们会说差不多是这样。
比如，我去看过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真迹，我注意到一个特点：画布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描绘，都有画有颜料。但在日本的屏风等作品中，画家只在某个部分画上内容，周边不再描绘。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能看到两种不同的思维。西方的画家倾向于认为，画布当中是他要描绘的世界，所有的世界都在这个框框里；而东方人则认为，画的空间当中有一个世界，但在画的空间之外世界仍然在延续。前者是空间文化，后者是相对重视物的文化。就好像西方文化倾向于认为神与你在空间当中同在，而传统东方文化则认为神附着在一个个物品身上，每个物都在散发神灵的气场。
受此影响，也出现了两种设计思路：一种是基于空间，看重对空间进行设计；另一种是看重于物的设计。比如，如果将空间当做一个物体去看，就不需要对空间本身做出太多的变更，放一些家具就可以，因为是家具，就可以自由地移动它。
西方讲究“知”，要用已有的对事物的理解和认知，填满城市空间；东方也看重“知”，但同时看重事物本原的状态，看重混沌状态中的含义，所以不是把每个空间都填满，而是让它们发挥出原有的作用。
04
设计中的余白与混沌
【群】
无论是鸟群、鱼群还是人群，都有某种法则在起作用，比如鸟群可以在空中保持一定的阵型，还可以在空中来一个集体大回旋。
在某种意义上，“群”是一种多元化的体现，我将这样一种状态称为“非连续的连续体”（discontinuous continuity）。
日本著名小说家外山滋比古曾说，小说家写小说，是将自己的思想和审美放进去，希望读者能产生共鸣、为之感动。但这一点是做不到的，因为每个读者对特定问题都有不同的思考，阅读时都带着事先形成的文化，最后的理解肯定是见仁见智，而非创作者原本想要表达的东西。
外山滋比古说，不必为之悲伤。尽管创作者的哲学没能传递，但读者受到创作者描绘的东西的刺激，融合自己的思想，会形成新的思考，相当于在此基础上写出一本新的小说。
群体里的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互的断裂、隔绝，但又有一种特殊的意义上的相互理解。
【间】
日本有一个词是“间”（MA），意思类似留白、余白。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用“间”来理解。如果一个人不会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做事时不会把握时机，我们会说这个人没有“间”。
日本的各种传统文艺形式对“间”非常看重，比如敲鼓，两个鼓点之间间距到底多大才能更好地传达情绪，是传统表演艺术家们非常看重的。日本的建筑设计也很看重“间”。
日本关于“间”的文化思想，根本理念源自中国讲究的“余白”和思想家庄子对“混沌”的理解。
比如，中国的水墨画就是在一张白白的宣纸上用墨去作画，没有墨的地方就是余白，余白非常讲究，哪里用墨，哪里留出余白，这是事先要想好的。我认为这个思想的根基来自对于混沌的思考。
在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文化中，人们都认为世界最初的起源是一片混沌。在这片混沌中，清气上升成为了天，浊气下沉形成了地。某一天，混沌当中可能有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个东西、一个物，向周边散发出很多气，在它的刺激下开始不停地有新事物诞生。
具体到城市的开发、规划，可能本来有一片土地，上面什么都没有，后来盖起了一栋很高的楼，人的流动、车的流动以及一些商业空间等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新的空间，甚至由此诞生了新的商业地图。通过在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有意创造出某种事物，带来了一系列变化。
【间质】
间与间之间的概念是“间质”，我用media来形容，类似于从事媒体工作的人，在空白的地方有意地创造出一些刺激，而使世界发生变化。
日本京都一座非常有名的寺院里有一个庭院，庭院当中分布着大大小小15个石块，其他什么都没有，只是在空白的地方铺上了白色的石子。很多日本学者研究的都是这十几块石头的比例、角度等，但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铺着白石子的空间。
以上种种概念或理念都可以应用到具体的设计中。
比如，我曾为北京某家公司设计过一个大型办公室。做内部装潢的人通常要把不好看的东西遮起来，但在我的设计中，屋顶空调管道都原封不动地露在外面，只是将它们涂白，打上了灯光，显得明亮一些。
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把之前状态的天花板看作是一片混沌或是原有的一份余白，我想要它发挥出原有的作用。这是事物最本初的状态，是一个现实。在这样一个空间之中，我再通过加设一些家具等手段来凸显空间的活力。
再如，当代艺术家马塞尔·杜尚有一件知名作品《泉》，只是在一个小便器上签了名字，就被当成了伟大的艺术品在博物馆、美术馆展示。它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凸显了博物馆本身的混沌，也是一种“挑逗”的手法。
每个群体中的个体都是多样性的，相互之间沟通是很困难的事，但即便如此，群仍然在追寻某种法则，存在各种各样的交流，我们要做的是，将群体中难以传达的东西，通过一种挑逗式的手法，尽可能将它展现出来。
以下为学员问答内容精选
随着时代变化，未来空间里的人对阴阳、留白等的感知应该也会发生变化，未来建筑设计理论会不会跟你的理论有所不同？
"
的确，这个时代正在发生剧烈变化。过去用10年、15年完成的变化，也许接下来两三年就能完成。
过去时代的人和现在时代的人本身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追溯到达芬奇年代的人或最古老的建筑家所生活的年代的人，跟现代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我想变化在于随着科技的发展，社会的各种机理发生了变化。
具体来讲这个变化是怎么体现的？我想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概括：过去是一个可以对事物进行规划和计划的一个时代，而我们迎来的是一个没有办法对未来进行计划与规划的时代。
既然我们对于一年之后发生什么，甚至对一天之后可能发生什么都无法做出准确预测，对于人而言，生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野生”。我们要像奔跑在大自然原野上的狮子、熊、豹子那样，看到老鼠、兔子，看到什么猎物都要立刻去捕捉，要以充满野性的精神生活在当下。
谈到未来，我们感到预测越来越困难，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最重要的是要更加重视眼前、重视今天、重视当下的瞬间，充实地过好当下我们所拥有的每一个时刻，不要为了未来而牺牲当下。
"
对我们来说，美非常具体，每天都在身边，每天都在说，但美又特别抽象，很难去定义它。您认为美的定义是什么？
"
放松就好，首先你要找到什么是让你心潮澎湃的东西，什么是让你心里砰砰直跳的东西，那一定是与生命相关的事。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什么是美？可以做一个结论，生命就是美，美就是生命。
由此引出下一个问题，什么是活着？每天好吃好喝躺着睡觉就是好的状态吗？回想起来，我生命中真正闪亮的时刻是面临真正的生死抉择或业务濒临崩溃、马上要掉下悬崖的危机时刻。在那些时刻，我有一种切实的感受，即我的生命确实是具有一种活力的存在。
热力学有一个概念是“熵”。就像你往池塘里扔一块石头，扔进去之后涟漪不断扩大，最后水面复归平静的过程就类似熵增的过程，是逐渐死去的过程。对池塘而言，扔石头激起巨大声浪的瞬间是一个拥有无限活力的瞬间。
很多人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发生视为一种幸福的、令人向往的状态，但我认为，真正的生命活力存在于往池塘里扔石头所迸发出来的那种让人内心有所触动的时刻，存在于生命中能让你切实感受到生的存在感的时刻，存在于生命中有破坏、有转折、有危机的时刻。某种意义上来讲，破坏就是美。
当我们考虑饭店经营、项目设计、社区规划、城市建设等事情时，我们都需要思考这样一层含义：人生到底要怎么度过才好。风平浪静、祥和泰然自然令人向往，但仅有这样一个层面还不够，令人兴奋、突破现状的经历同样是需要的。
如果要用简短的一句话总结什么是美的话，那我对美的定义就是，美就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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