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设计生产力——瑞士类比建筑学派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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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16, 2023 10:1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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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阅读时长约15分钟，共分三节。
01题记
1972年世界范围的大事件不少，尼克松访华、美苏签订限制战略武器的重要条约，都算得上历史进程的拐点。不过对于建筑学而言，尤其是对于在今日建筑学话语中举足轻重的瑞士建筑圈来说，恐怕更令人铭记的是，40岁出头的 Aldo Rossi 结束了不久前被母校米兰理工解聘后在家赋闲的日子，离开家乡大都会米兰，来到瑞士小城苏黎世，就任瑞士联邦理工大学 ETH 的客座讲师。
不久后，一连串日后塑造瑞士乃至世界建筑学语境的重要人物，都出现在 Rossi 的教研室学生名册当中—— Jaques Herzog, Pierre de Meuron, Roger Diener, Marcel Meili, Miroslav Šik, Axel Fickert, Christian Sumi, Marianne Burkhalter……
上述建筑师及其代表作一览（左右滑动查看）
Rossi 离开瑞士后，他在苏黎世的门徒们尤其是 Miroslav Šik ，将 Rossi 所进行的激进教学实验继续发展壮大，形成我们今日或许可以称为「类比建筑学派」（德: Analoge Architektur / 英: Analogue Architecture）的教学和设计体系。在这期间，「类比建筑学派」同时孕育出了一批今日正在冉冉升起的实践与学术新星 —— Valerio Olgiati, Christian Kerez, Quintus Miller, Paola Maranta, Andrea Deplazes, Caroline Fiechter, Andreas Hild, Joseph Smolenicky……
上述建筑师及其代表作一览（左右滑动查看）
Jacques Herzog 曾在访谈中直言不讳 Rossi 对他的深远影响：
『70年代初，我们在上学时，建筑学训练以社会学的形式进行——这是68年后学科变革的产物……然后，Aldo Rossi 来到学校授课，他教我们的恰恰相反。他让我们忘记社会学，回到建筑学。之后，我们以极大的热情重回了建筑教学楼……在这个意义上，Rossi 对我们的影响是最大的。他使我们对图像产生兴趣。然而，我们感兴趣的从来不是他（个人）的图像，也不是收集建筑记忆的图像。』
（When we were in school in the early ‘70’s, we were trained in architecture as a formof sociology, a product of the post '68 transformation of the discipline...Then Aldo Rossi came to teach us, and he told us the opposite. He said forgetsociology, return to architecture. After that, we returned to architecturalbuilding with a vengeance… In that regard, Rossi was perhaps our greatestinfluence. He interested us in images, but we were never interested in hisimages, never interested in collecting images of architectural memories.）
Herzog & de Meuron 以坡顶小屋为原型的部分作品
（依次：BlueHouse, Oberwil, 1979-1980 / Vitrahaus, Weil am Rhein,2006-2009 / VitraSchaudepot, Weil am Rhein, 2013-2016 / Porta Volta Fondazione, Milan 2008–2013）
Šik 教席早期学生作业
（依次：Joseph Smolenicky, Konsulatsgebäude, Zürich Ulmberg, 1985 / Urs Füssler, Planung, Zürich Hirslanden, 1989）
正如 Herzog 所言，Herzog & de Meuron 的实践是在思想层面、而非形式层面继承了 Rossi 对于建筑类型与图像的思考，事实上如果我们比较观察上述诸位建筑师的作品，也都充满了各自鲜明的特征。
在现代主义过后、文化表达极度多元、流行趋势瞬息万变的消费主义洪流中，这一持续了40多年并始终保持创造力和新生产力的建筑学思潮，显然不是某种特定风格或形式的拥趸，它有着更为包容性的内核。从这一学派走出的建筑师们，建筑作品并没有风格的统一，但他们普遍关注建筑的物性、空间的氛围、建筑学的本体建造问题。类比建筑的内核，是一种教/学的、或者说探索建筑问题的方法，一种思考建筑的工具。
从类比建筑学派走出的新一代旗手 Valerio Olgiati 在2013年出版的《The Images of Architects》一书中，图像与供图者实践之间的关联，也侧面说明了类比思维的普世价值：
『我邀请建筑师寄来一些对他们重要的图片，以展示他们作品的基础。他们思考时，头脑中的图像揭示了他们建筑作品的源头。书中可以找到 44例个人的「图像博物馆」……这些图像是解释、隐喻、基础、记忆和意图。它们是诗意的和哲学的宣言……意识的和潜意识的……而作为一个整体，它们提供了对当代建筑可感知起源的普遍性视野。』（瓦雷里奥·奥加提，《建筑的可见起源》）
（I asked architects to send me important images that show the basis of their work. Images that are intheir head when they think. Images that show the origin of their architecture.In this book we find 44 individual "musées imaginaires"……The imagesare explanations, metaphors, foundations, memories and intentions. They arepoetic and philosophical avowals……Conscious and unconscious……as a whole theyprovide a universal view of the perceptible origin of contemporaryarchitecture. ——Valerio Olgiati, The visible origin of architecture）
Adam Caruso 和 St John 的图像
《The Images of Architecture》
2018年，随着 Miroslav Šik 从 ETH 退休离任，他 30 年教学生涯的结束或许也标记了类比建筑学派的某个节点，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契机，回顾从 Rossi 到 Reinhart 到 Šik，近半个世纪时间类比建筑发展的路径。
02 从类比城市到类比建筑
早在 1969 年，建筑评论家 Stanislus von Moos 和 Jul Bachmann 就在《瑞士建筑新动向》杂志敏锐地判断，对技术世界的人文主义关怀，将是未来建筑学的核心任务——当时的主流建筑圈似乎丧失了对建筑本体的兴趣，转而全身心关注社会经济问题。瑞士建筑核心期刊《作品（Werk)》在72年10月刊首语中，借着向不久前故去的瑞士建筑师 Hans Schmidt 表达悼念，称他的实践「致力于夺回建筑形式」，潜台词无疑是呼唤着建筑学正统的回归。
或许比起这些宏大的趋势，对 ETH 校长而言更为迫切的是，眼下学生们过分高涨的社会活动热情招致的负面社会舆论，校内外舆论一致将矛头指向高校教学设置——这一时期多年以后被描述为「精神的真空」——其时，ETH 主掌建筑学教学的是社会学家 Burckhardt 和 Janssen，课上基本没有伏案绘图的建筑学基本能力训练，而是街头巷尾的社会学调查。Miroslav Šik 曾回忆到，他与当时同样在校读书的 Marcel Meili 因课程作业的要求一起在郊区进行过社会学调查……
于是，在来自提挈诺的瑞士建筑师 Reinhart 和 Reichlin 的努力下，1972 年9 月的第二周，Rossi 在米兰收到了来自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的教职合约电报，此前他已向校长保证自己在 ETH 的教学中缄口不谈政治，或许是秉承了瑞士一贯的政治包容性，ETH 最终选择接纳了不久前刚刚因为支持学生运动而丢了工作的学术新星——这不禁让人回想起，ETH 建筑系的创办人，Gottfried Semper 在当年也是在政治避难时在瑞士谋到了职位。
取代 Janssen 职位后的 Rossi ，将学生们重新聚拢回绘图教室，学生们对真实世界的再认知过程，也从社会学考察变为建筑类型学的基础调研，在他带领下，学生们测绘了提挈诺山区大大小小数十个的村庄还有苏黎世的旧城区域，并参照Nolli-plan共同绘制了它们的首层平面图——而与现实的具体场地的类型学与气氛的关联，成为了类比建筑学派作品的重要属性。
Rossi 执教期间的学生测绘
(Brontallo Ground Floor, survey by Max Bosshard,
Eraldo Consolascio and Orlando)
重新回到「关注建筑本体」，学生们挂在嘴边的关键词转为「类比」「永恒性」「现实主义」「理性主义」「纪念性」。同一时期，在阿尔卑斯山另一侧的提切诺地区，一股后来被称为「提切诺学派 Ticino School (德: Tessiner Tendenzen /意: Ticino Tendenza)」，以 Luigi Snozzi, Mario Campi, Livio Vaccini 等为代表的建筑圈也逐渐显现。他们与 Rossi 一样热爱理性主义建筑，建筑设计方法始于对于场所的深入研究。
在1973 米兰三年展上，Rossi 拜托艺术家 Cantafora 绘制了 7mx2m 的油画拼贴画作品「类比城市Città Analoga」，把古今诸多知名建筑构筑物、包括 Rossi 的作品加以拼贴整合，试图用一种图式化的表达，传递他脑海中那或许还无法言谈的思想雏形。而这一画作的形式，则是对 Canaletto 著名画作的致敬。在那幅画中，Canaletto 将 Palladio 在 Vicenza 的两栋建筑腾挪到了威尼斯里亚托桥旁大运河两侧。三个真实存在、但地点不同的建筑物，虚构了一副理想城市的图景，传递出一种令人难忘的氛围。
Aldo Rossi, Arduino Cantafora，
类比城市 La Città Analoga, 1973
类比城市绘画中的建筑物
Rossi, Cantafora, etc at Triennale in Milan 1973
（罗西、坎塔弗拉等人在1973年米兰三年展）
Canaletto, Basilica di Vecenza and the Ponte de Rialto, 1742-1744
（卡纳莱托，维琴察巴西利卡和里亚尔托桥，1742-1744）
1974 年时，Rossi 为期两年的客座教师合同结束，同年，曾为他工作，并担任设计课助教的 Reinhart 留校任职。此间 Reinhart 与 Reichlin 已建成了非典型提挈诺学派代表作品 Casa Tonini，对 Palladio 的类比引用、Rossi 的强烈影响清晰可见。
1976年 Rossi 再次回到苏黎世，距离他彻底离开 ETH 还剩两年时间。他与 Reinhart, Reichlin, Consolascio 在 ETH 的课室里共同完成了第二个名为「类比城市」的作品。
类比城市Ⅱ，制作过程工作照
类比城市Ⅱ（La Città Analoga Ⅱ）成图，1976
对「类比」这一概念在建筑设计与教学中的探索，并没有因为 Rossi 短暂停留后的离开而销声匿迹。首先接过接力棒的是当初促成「引进」Rossi 的功臣之一，曾在 Rossi 工作室打工，后来成为提切诺学派重要一员的 Fabio Reinhart 。Reinhart 的教学延续 Rossi 的教学思想，把「类比」 作为最核心的关键词，不过他采取了一种极为直接的方式，明确规定了几个阶段，给定可类比的形式（圆形）、还有几个方案发展方向（作为迷宫或是实验室的图书馆），甚至所使用的材料也被严格规定（分配使用金属、石材、砖、木）。在这样教条的教学方法下，学生作业看起来比 Rossi 带的学生作业还像 Rossi 的作品。
Valerio Olgiati, Oechslin 图书馆设计方案，1983，
城市体量类比于灯塔与尖顶
Rossi 设计的 La Conica 茶壶 ，1982
Valerio Olgiati, Céline Store, 2018
（Olgiati 建筑作品中的符号与原型）
而同一时期，在 Reinhart 手下担任助教的 Santiago Calatrava，Luca Ortelli 和 Miroslav Šik 三人也具有极强的个性与完全不同的建筑设计取向。Calatrava 自那时起便已经痴迷于仿生式的结构表现，Ortelli 是 Grassi 的学生，他辅导的学生主要来自意大利语区，而 Šik 当时正痴迷特拉尼与理性主义。
Manuel Schupp 学生作业，
Calatrava 辅导，结构表现
Calatrava, 意大利威尼斯宪法桥，2008
Lorenz Kielland 毕业设计，
Ortelli 辅导的 Grassi 风格的学生作业
Paola Maranta 学生作业，
Šik 辅导，特拉尼理性主义的影响
到了1985年秋天，Reinhart 成为副教授， 除 Šik 外的其他助教先后离开了 ETH ，接替他们的是此前从教研室毕业的学员，如 Olgiati, Smolenicky 等人均曾留校任职。由于 Reinhart 多数时间都在提切诺的个人工作室，而 Šik 几乎全天都在学校，加之他深入简出的讲述方式，充满能量的教学风格，与 Reinhart 有些内敛的性格形成了极大反差，Šik 身边很快聚拢了大批学员。
也是在这段时间，这一教学实验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媒体关注与认可——新苏黎世报称其为「方向」，新卢塞恩报称「新的建筑论点」，法兰克福报则甚至用了「建筑学派」的字眼。1987年，Šik 策划了「Analoge Architektur 类比建筑」展览，并出版了同名作品集，Reinhart 为他写的序言更像是一个时期结束的标记——类比建筑学派在学院教学中百家争鸣的时期告一段落。伴随着时代精神的转向、 Šik 人生阶段的转变，对潜在类比对象的持续挖掘以及设计技术条件的革新，呈现出阶段性的演化历程。但其作为一种思维与工作方法的内核，则愈发清晰。
类比建筑巡回展，1987年秋，苏黎世建筑论坛
Miroslav Šik, Analoge Architektur 1987
（米洛斯拉夫 · 锡克，《类比建筑》1987）
多年以后回望这一「类比建筑」通过展览及出版物发出的宣言，Adam Caruso 评价到：
『……这些项目由巨大的透视画进行呈现, 以 Jackson 牌的油画棒精确绘制, 透着 Hopper，De Chirico，甚至奇迹漫画的痕迹……在柔和晨光中透露着忧郁的气息。这些建筑在城市中呈现的性质还有内部空间效果传递的情绪，优先于图纸抽象性。这些项目的建构（tectonic）品质也触动人心，赋予图像可触摸的重量感。
这是 ETH 和瑞士德语区建筑实践的一个高潮。针对干瘪的现代主义的霸权，这是极少数的、概念上及形式上均提出有力挑战的例子之一。Rossi 和 Venturi 的允诺，在此获得了良好应用，并孕育出 Herzog & de Meuron, Diener and Diener, Šik 等人的大量建筑和项目。用类型学为作品重新发现城市中建筑的意图和场所，采用 ‘寻常’ 建筑技术，达到非凡的艺术成果, 这些作品也发展出一种对城市中的建筑的批判态度, 既不盲目「重建欧洲城市」，也不是战后冷漠态度的延续。』
（AdamCaruso, Whatever Happened to Analogue Architecture, AA Files (London, UK: Autumn 2009) Issue59, pp.74–75 ）
在 Šik 执掌下，Reinhart 的抽象形类比与命题作文消失了，Rossi 意义上的原型也不再出现，取而代之，则是一种对作为「参考案例 Referenz」的建造物的「捕捉、转化、重新解读」，或者说「将案例陌生化」。从设计成果来看，存在几个在 Šik 的自我总结中十分清晰的阶段：
第一阶段「经典时期」1986-91，打捞那些现代主义建筑议程所排斥的「异己」，关注非主流的历史线索，譬如新艺术运动，Otto Wagner, Heinrich Tessenow, Michel de Klerk, Gunnar Asplund, Sigurd Lewerentz, Kay Fisker 的痕迹非常清晰可识别地出现在学生作业中，Šik 后期自我批判这种是「纯粹风格的类比」，没有与源头产生足够的差异、缺乏充分的再加工、缺少偶然性—— Šik 对此反思道：『类比不是引用，类比只需要临摹氛围』。
Kerez, Konsultatgebäude Ulmberg, 1985 (左)
Asplund, Villa Snellman, Djurshlom (右)
Silvia Venuti, 苏黎世 Letten 火车站, 1988 (左)
及类比源头 Viollet Le-Duc (右)
第二阶段「地域主义」1988-91，伴随着第一时期经典案例打捞的过程逐渐成熟，开始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势把日常的、匿名的、「脏兮兮的现实主义」与经典建筑源头进行杂糅的尝试，这一碰撞终于导向了真正的类比建筑学派——我们甚至在日后可以将其划归为一种风格，因为他无法被归类于任何一种其它风格当中——历史的、地域的、匿名的建筑熔合在一起，其传递的美学对任何人而言均一目了然。这一时期，Rossi 开始了对自己符号的引用，与此相对，符号化的形式在 Šik 的教研室学生作业中被完全地摒弃。重要的不是风格本身，而是基于场地、任务书功能理解下，特定空间氛围的植入。
Quintus Miller，苏黎世眼科诊所，1986
Quintus Miller，餐厅，1987
Bruno Thoma，餐厅，1987
第三阶段「边缘区域」1989-91，在学生们把注意力从教科书与建筑师专辑上移开来，他们似乎抵达了类比源泉的新大陆，除了瑞士乡村风与匿名建筑，城市工业区的真实场景——不修边幅、未经调和、不同尺度，不同风格与时代、多样功能构成了某种没有统一建筑母题的场所——逐渐成为了类比建筑最后一个短暂但强烈的探索阶段。
Christof Waehren，学生作业，1990
Andreas Hild, Gesundbrunnen 车站住宅，
Berlin - Denkmal oder Denkmodell 展，参展项目, 1988
随着 1991 年 Reinhart 退休，教研室解散，Šik 暂时告别了 ETH 教职。1992年建筑学会的期刊《Hochparterre》封面上印上了 Šik 如伦勃朗般的肖像照，背景是夕阳落山后苏黎工业区，而文章中则并不无伤感地写道「类比建筑已经结束」。
Hochparterre 1992 封面
此后，Šik 除了自己的建筑实践之外也游走布拉格与洛桑联邦理工进行教学实践。而当他 1999 年以正式教授身份重归 ETH 时，他作为实践者新近建成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气息，以及外界对他「人设」的认知中，那个早年无休止的「反抗者」似乎浪子回头，变得温和而正统。不过，即便他不再使用「类比建筑」的字眼，并有意识地通过提出「新旧体 Altneu」、「中舒适 midcomfort」等新关键词来推进教学重点的演进，务实地要求设计方案必须符合规范、技术条件以及功能面貌，绘图技术也很快变为了计算机渲染。但在设计方法的元认知上，类比不仅没有「死去」，反而因解绑了前一阶段封闭区间的枷锁，而更贴近其本质所具有的意涵。
Jean-Jaques auf der Mauer, Giraffenhaus Zoo Zürich, 2011
Marc Frochaux, Theaterpavillon Zürich Landiwiese, 2013
Lorenza Donati, Stadtplatz Zürich Rathausbrücke, 2013
03 理性与直观思维的调和
——类比建筑思想的外延
『「逻辑 logical」思维是通过语言表达的，以话语形式指向外部世界的。「类比analogical」思维是一种感官而不是真实存在的，想象而无声的；它不是话语，而是一种对过去主题的沉思，一种内心独白。逻辑思维是「以词语进行思考」，类比思维是一种古老的、缄默的、并且实际上无法被语言表达的思维。』（荣格写给弗洛伊德的书信）
（出自：Aldo Rossi, the An Analogue Architecture, A+U 1976(5)）
对两次展览上同样名为「类比城市」的作品，Rossi 最初并未过多阐释。而类比城市所呈现的建成物拼贴出的城市图景，与 Rossi 本人建筑实践中的类比概念——几何体、原始棚屋、坡屋顶、船屋、神庙柱式等等，有较大差异。「类比城市」作品对 Rossi 而言，或许更多是一种观念与思维方式的形象化的表达。
1976 年的 A+U Rossi 专题中名为「一种类比建筑」的文章，可能是 Rossi 唯一一次描述「类比建筑」的定义， Rossi 从荣格的类比定义出发，描述了他对 Canaletto 拼贴出的威尼斯类比城市的感受——「无法用语言描述」，历史也不只是由（语言描述性的）事实构成，历史中还有「一系列的物，存在于记忆，使用于设计当中」。
Pteter Zumthor, Thermal Vals, 1996
(Zumthor 曾经在描述 Vals 浴场的设计初衷时提到希望是一个「像采石场一样，本来就在大山中的场所」)
意大利北部维琴察附近的采石场
在《一种类比建筑》中，Rossi 回忆起一段经历，Reinhart 在和他一同驱车通过 St Gotthard 隧道前往苏黎世时指出，隧道中某个重复构筑物或许是 Rossi 住宅项目中某个可能的类比物。借着这段经历， Rossi 想说明对记忆的使用有时甚至是潜意识的，和本雅明一样，他也「毫无疑问被周遭事物的关系所改变」，在这一关系突然明晰了之后，他可以为自己的设计列出一整本的专辑，以囊括那些作为类比存在的、曾经的空间经验：长廊、谷仓、旧屋、伦巴地农舍、工厂……
Rossi, Gallaratese Quarter, 1972
所以建筑就此被转化为一种自传式的体验，场所和物体在这一过程被叠加了新的含义。而这种叠加也发生在项目的设计过程当中，『一件作品无法彻底地解决或是释放出它的灵感来源，因而或多或少有意识的重复（这一灵感），是持续工作的艺术家的日常』。
Rossi 的建筑中反复出现的等三角母题
（Rossi, De Amicis, 1969-71；
Rossi, San Cataldo Cemetery, 1971；
Rossi, Monumento a Sandro Pertini, 1988）
我们无法得知如果 Rossi 留任 ETH 三十年，会留下怎样的类比建筑遗产。但在主观的、直观的、非逻辑的类比这一层意义上，毫无疑问，类比建筑在 Šik 处成为一种设计方法，它继承了 Rossi「类比」概念的精髓——将空间经验转化为空间生产中的理性化过程。对 Rossi 而言，「对于非理性的研究，观察者需要采取一种理性的立场」。
这种理性的立场，在 Rossi 身上似乎体现为了某种与诗人天性的叠加，于是他的写作、他的作品都是稠密的，他的教学探索或许也充满了开放性——前后两幅类比城市便呈现了极为不同的状态，第一幅拼贴透视画类比 Canaletto ，传递了 Rossi 无法言说的感官记忆；而第二幅突然跨越了具象与直观，类比更为抽象的建筑平面。而这种跳跃，却又似乎无法以理性的方式进行推演。
对于 Reinhart 而言，类比提供了某种操作范式，他采取一种近乎数学化的推导原则，或许是一种极端形式的 Rossi 所言「理性的立场」。
Šik 则像他的父亲一般，是个积极意义的折中主义者（他的父亲 Ota Šik 曾是捷克市场化改革的设计师，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提供了重要参考）。于是我们看到他在充满英雄主义的教学风格背后，将 Rossi 的诗性与Reinhart 的方法推演进行了更温和的调和。事实上，在 Šik 执教的早期阶段，学生作业中的类比源头也十分清晰，这一点与 Rossi 还有 Reinhart 的类比是相近的。随着课程中对类比的新源头的不断挖掘与扩充，才逐渐打开了「调和」「异化」类比物的大门。
而这一逐步演化的重要条件之一是， Rossi 所说的类比库「专辑」在 Šik 处呈现为一个不断主动扩充边界的「库存」：就像 Smolenicky 所言，为了找到更准确的类比物源头，一群学生整天像是「掘金人」一样寻找新的源泉，他们的挖掘经过多年积累成为了教学实验得以不断演进的基石。而如今在 Mendrisio 建筑学院执教的 Quintus Miller 则回忆到，他们为了拓展空间经验的来源，当时「天天杵在图书馆里从来都没人去的角落里」。
并且，如 Rossi 所言，类比的源头是人类空间或图像的记忆，因而类比建筑学派的设计方法在探索类比参考物时，不再仅限于「著名建筑师」的作品，而是广泛地拓展到现实的城市环境、匿名的乡村建筑、匿名的工业区、甚至是电影场景（譬如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
Der Himmel über Berlin（柏林苍穹下）, 剧照，
类比电影场景的氛围
Kerez，停车场，1987（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