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与建筑 | 尤哈尼·帕拉斯玛:住在时间里
|最后更新: 2022-12-16
Created
Dec 16, 2022 07: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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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时间里
在我们这个加速度的时代,建筑已经开始着迷于新颖和当代性, 虽然吸引了眼球,却创造不出半点情感和气氛。因此,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现代建筑的另一种传统了:建筑能够唤起所有感官, 能够关注到材料和纹理,以及能够接受生命的不完美性,从本质上看是基于时间的。
文:Juhani Pallasmaa
摄影:迈克尔•韦斯利(Michael Wesely)
notion image
Still life (9.2.–15.2.2008) 2008
Juhani Pallasmaa自20世纪60年代起一直担任设计师、作家和教育家。1997年他离开赫尔辛基理工大学教授和院长职位后,在国际多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目前,他在就职于华盛顿的美国天主教大学。他的研究范围广泛,主要研究人文在艺术和建筑中的体现,并撰写了很多关于艺术家和建筑师个人的论文。他最近的著作包括The Embodied Image, (London 2011), The Thinking Hand, (London 2009), The Eyes of the Skin (London 1995, 2005), The Architecture of Image: existential space in cinema (Helsinki, 2001, 2005).
“就好像空间意识到了它比时间的劣势,用时间所不具备的唯一属性来回答它:美。”
——约瑟夫 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
人工场景和结构,无论是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都能将同质的、无法计量的和无意义的“自然”空间変成能够投射出文化叙事和意义的场所。“荒野”空间被建筑师驯服,成为了表现和指导我们行为、思想和感觉的文化空间。建筑空间调和了自然和人工、疏远和亲密、集体和个人、过去和未来。当我们住进来的时候,借用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说法,我们就成为了空间的一部部分,空间也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我就是我所在的空间,”诗人诺诶尔•阿诺(Noël Arnaud)大声呼喊着2
我们也需要“驯服”时间,就像让我们自己住进空间里一样,我们要让自己进入时间的连续体之中。哲学家卡斯滕·哈里斯 (Karsten Harries)的看法简单明了“建筑不只是关于驯服空间,它也是人们对于时间恐惧的抵抗。美其实就是永恒的超越时间的现实”3。宇宙无尽无穷的时间是人类无法承受的, 时间的维度要需要以人类的尺度和意义被驯化。
时间是物质世界中最神秘的一种维度。奥古斯丁(St. Augustine)曾经对时间的神秘性做出过恰当的描述:“ 什么是时间?如果人们不问我什么是时间, 我知道它是什么。但是,如果他们问我了这个问题, 我却不知道”4。时间有着各种千差万别的尺度,诸如宇宙时间、地质时间、演化时间、文化时间、生物时间、原子时间等等。我们也可以想象有一种建筑时间能调和各种时间尺度, 并且具像化我们能够体验到的,作为生物和文化双重属性的时间。
Stillleben (Still Life), 2009/2010
加速时代的建筑
建筑操控并存储时间, 它会使时间延缓、破碎、停止、甚至倒转时间。在今天这个充满忙碌的世界里,时间获得了加速度,而建筑也随之加重着这种加速的眩暈感。建筑的时间叙事与文学和电影的时间叙事方式耐人寻味地相似, 虽然很少会有人这么想。
和我们分享物质世界一样, 我们也分享了世界的节奏和速度。现代世界沉迷于新颖和当代性;因而我们的客体和建筑通常都会倾向于保持永远崭新。我们已经把衰败的现实推到我们意识的边缘,同时对死亡视而不见。因为我们恐惧衰败, 我们希望能扫除我们身体上的一切衰老的踪迹, 同祥地, 我们会压抑我们的客体和环境中的时间和的衰败。
我们越来越多地使用不会显示出时间痕迹的材料。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对现代环境感到疏远,反而喜爱古色古香的城市、小镇和乡村,因为他们的存在才有人们的温暖和历史的触感。他们具有时间和生活带来的层次性和层叠感。我们的生活环境虽然被视觉掌控,但是我们却能够用听觉、触觉甚至嗅觉去感受我们所热爱的,具有历史感的那些城镇。
材料的想象和氛围
我们对于场所和空间氛围的捕捉能力常常超出我们的意识。当我们进入到城市空间、景观或者房间中的时候,在注意到或者开始理解它的任何细节之前,我们就能够抓住她的精髓和质感。实际上,我们掌握环境实体的过程似乎是从整体到部分的,而不是通常人们所认为的部分到整体。在上个世纪中,现代建筑一直都执着于完美的空间体量、形式和构造细节,而整体氛围却没能被有意识的思考过。相比于对形式的认识,和时间和存续相关的要素,以及生命的感知,这些东西和氛围以及无意识的体验更加相关。加斯东• 巴什拉 (Gaston Bachelard)把“形式想象”和“物质想象”进行了区分,并且认为从物质产生出的意向比形式的意向拥有更强的情感影响力5
“建筑不只是关于驯服空间,它也是人们对于时间恐惧的抵抗。美其实就是永恒的超越时间的现实。”
——卡斯滕•哈里森(Karsten Harries )“建筑和时间恐惧”《展望:耶魯建筑杂志》第19期,1982 年
非常明显的是,历史建筑非常强调材料的体验、纹理和光影的交替,而现代建筑更喜欢几何上的纯净,常常呈现出洁白光滑的外形。第一种建筑强调触感并且穿搭了丰富的时间信息;而第二种建筑被视觉主导而且将使用和时间的痕迹作为一种缺陷或者失败。这就是拥抱使用痕迹的建筑,和希望永远远离时间痕迹的建筑之间的区别。
人们熟悉的白色现代派美学包含着强烈的说教色彩。用柯布西耶的话来说,“白色服务于真理之眼”6。在他的陈述中,白色的道德意蕴相当夸张,他说:“白色是之上的道德的。假设有一项法令要求巴黎所有的房间都不粉刷。我坚持坚持认为这将是一个真正的,是高尚道德的体现,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标志”7
现代性大体上反映了这种纯粹和简约的理想,而“现代建筑的另一个传统”,用科林·圣·约翰·威尔逊 (Colin St John Wilson)8的概念来说,是一种物质性的建筑、结构和形式表达的丰富性、以及光线和阴影的丰富变化。因此,后一种建筑倾向于表现出总体氛围的高尚,而不是前者的形式理想和完美。
感官的和弦
阿尔瓦•阿尔托 (Alvar Aalt)的密友和导师一埃里克•古纳尔•阿斯普朗德 (Erik Gunn& r Asplwd )在1926年的一次讲谈中提出了对改变现代主义的理想性的鼓励,很多北欧建筑师在30年代中也和他有着相似的想法。他说:“认为只有视觉美感的设计才是艺术,这种想法是多么狭隘的。反之,我们通过其他感官获得的对于一切人类意识的认知,这些我们人类能够共感的欲望、欢乐、情感等等,都可以是艺术”9
梅勒•鹿蒂(Merleau-Ponty) 指出了这样一种重要的感官共通的领域:“ 我的感觉并不是视觉、触觉和听觉的集合, 我用我的全部感官去感受事物的整体。我所有的感官共同作用,体会到了事物独特的结构和特殊的存在方式”10。 这种哲学似乎描述了一种总体氛围的体验, 而不仅仅是对形式的感知。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把这种混合感官的互动称为“感官的和弦”11。每一栋建筑都有像人体一样的“血肉”,有它的听觉的、触觉的、嗅觉的、甚至是味觉的质地,能够给予它在视觉上的完整性和生命感。就像是大师的画作一样,总是能够投射出对于多种感官的感知。让我们一起欣赏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的画作中你死我尼斯小城里打开着的阳台,感受画作中温暖潮湿的微风,快乐的声音以及植物和海藻的气味。
“建筑不只是关于驯服空间,它也是人们对于时间恐惧的抵抗。美其实就是永恒的超越时间的现实。”
——卡斯滕•哈里森(Karsten Harries )“建筑和时间恐惧”《展望:耶魯建筑杂志》第19期,1982 年
因为先入为主的形式概念和形式的想法,我们这个时代的建筑师更喜欢为视觉创造环境, 似乎能在某个时刻出现, 希望能够激发对乏味的世俗和匮乏的生命的体验。视觉和非物质性加强了对当下的感觉,而物质性和触感的体验激发了对时间深度和时间连续体的意识。衰老、风化和磨损等不可避免的过程并不总是被视为设计中的有意的和积极的元素,因为作为人工产品的建筑被设想存在于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中,那是一个远离时间和生命真实体验的,理想又虚无的幻境。
Below Still life (14. – 22.6.2008) 2008
走向不完美的建筑
现代建筑渴望激发长久不衰的永恒和永远在当下的氛围。完美和完成的理想是的建筑更加脱离时间和使用的过程。因此,我们的建筑在面对时间的副作用时,常常显得很脆弱。时间的作用,本来就是如此。时间没有给予建筑没有像对葡萄酒和真理一样的沉淀,反而让建筑变得陈旧,衰败。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新颖已经成为稀罕物,成为一种独立的美学标准和价值。但是真正的美来源于多种品质,而非仅仅是新颖。
对于抽象和完美的渴望容易把我们引向无形的概念世界中去,而物质和腐朽则加强了我们对于因果、时间和现实的体会。人类的完美理想和我们的现实生活之间存在着本质差异。现实生活总是“不纯洁”和“混乱”的,而意味深长的建筑恰恰能够容纳这种不完美。
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相信“不完美从某种角度来说对我们理解生命是至关重要的。他是生命存在于物质身体上的痕迹,也就是说死进步和改变的一种状态。生命中没有什么是严格意义上完美的:一部分衰落,一部分会刚刚开始……存在着的万事万物,都有一定的不规则和缺陷,他们不仅是生命的标志,也是美的源泉”12
阿尔瓦•阿尔托 (Alvar Aalt)在讲述“人类的错误”并批评绝对真理和完美祈愿的时候对于罗斯金的话做过进一步的解释:”有人或许会说人类的错误总会成为建筑的一部分,从更深的层面上来说,这对于建筑能够完全地表达生命的丰满和积极价值是不可或缺的”13
从Arte Povera、Gordon Matta-Clark到Anselm Kiefer、Andrey Tarkovsky的电影,以及今天数不胜数的基于物质意向和过程的作品,物质性、侵蚀和衰败已经成为当代艺术种爱的话题14。Paul Valéry说道:“衰败和创造同样重要,而我们必须给予他们灵魂……”实际上,毁灭和衰败的场景确实成为了今日艺术的缪斯。雅尼斯·库奈里斯(Jannis Kounellis)的史书表达了对于生锈的钢、煤和麻袋的向往和回忆,而里查·塞拉 (Richard Serra)和爱德华多·奇利达 (Eduardo Chillida)对锻铁和轧钢的集中描绘则唤醒了身体对于重量和重力的体验。这些作品直接触及我们的骨骼和肌肉系统,它们是从雕塑家的肌肉到观众的肌肉之间的交流。沃尔夫冈·莱布 (Wolfgang Laib)的蜂蜡、花粉和牛奶的作品引了灵性、宗教仪式和生命问题的想象。而安迪·高兹沃斯 (Andy Goldsworthy)和尼尔斯-乌多 (Nils-Udo)通过在他们的“biophilia”艺术作品中使用材料、工艺和自然背景,将自然和艺术融合在一起。
对生态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越来越迫切的要求,无疑意味着一种新的建筑,它不仅涉及到材料、工艺和时间周期,而且把它们变成一种新的美的组成部分。正如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在经典的诗篇中所言:“无论你信仰与否,美就是进化的目的”15
Still life (3.4. – 13.4.2007) 2007
迈克尔•韦斯利(Michael Wesely),生于1963年,在巴伐利亚州立学院和在慕尼黑美术学院学习摄影,现在在柏林作为一名摄影师生活和工作。他的作品曾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波恩艺术博物馆和海牙艺术博物馆等地展出。
在韦斯利的照片中,时间是本质的、不断重复出现的维度。他利用从几分钟到几年不等的曝光时间,让人们看到通常一眼就看不到的东西:生长和衰变的过程,自然的循环,太阳在天空中的轨迹,或者人和物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的微小运动,而这些运动本身似乎是静止的。迈克尔·韦斯利(michaelwesely)用两年多的曝光时间拍摄了柏林波茨坦广场(potsdamerplatz)高层建筑的建造过程,一举成名。而他的的《花与果的静物画》赋予了这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主题一个新的维度,表达了这个流派的初衷。荷兰绘画黄金时代的静物画将自己视为浮华的象征,视为世间万物转瞬即逝的寓言。而当它浓缩到一个单一的图像,隐藏自己但无处不在的衰败在韦斯利的静物摄影中展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动态感受。
Notes:
1. Joseph Brodsky, Watermark, Penguin Books, London, 1997, p. 44.
2. As quoted in 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Beacon Press, Boston, 1969, p. 137.
3. Karsten Harries, “Building and the Terror of Time”, Perspecta: The Yale Architectural Journal, issue 19,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1982.
4. As quoted in Jorge Luis Borges, This Craft of Vers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England, 2000, p. 19.
5. Gaston Bachelard, Water and Dreams: An Essay on the Imagination of Matter, The Pegasus Foundation, Dallas, Texas, 1983, p. 1.
6. As quoted in Mohsen Mostafavi and David Leatherbarrow, On Weathering,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1993, p. 76.
7. Le Corbusier, L’art decoratif d’aujourd’hui, Paris, Edition G. Grès et Cie, 1925, p. 192.
8. Colin St John Wilson, The Other Tradition of Modern Architecture: The uncompleted project. Black Dog Publishing, London, 2007.
9. Erik Gunnar Asplund, “Konst och Technik” [Art and Technology]. Byggmästaren 1936. As quoted in Stuart Wrede, The Architecture of Erik Gunnar Asplund.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1980, p. 153.
10. Maurice Merleau-Ponty, “The Film and the New Psychology”, in Maurice Merleau-Ponty, Sense and Non Sens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Evanston, Ill, 1964, p. 48.
11. 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Reverie, Beacon Press, Boston, 1971, p. 6.
12. The Lamp of Beauty: Writings On Art by John Ruskin, Joan Evans, editor,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Ithaca. N.Y., 1980, p. 238.
13. Alvar Aalto, “The Human Error”, in Göran Schildt, editor, Alvar Aalto in His Own Words, Otava Publishers, Helsinki, 1997, p. 281.
14. Paul Valéry, “Eupalinos or the Architect”, Paul Valéry Dialogues, Pantheon Books, New York, 1956, p. 70.
15. Joseph Brodsky, “An Immodest Proposal”, On Grief and Reason,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New York, 1997, p. 207.
本文原载于《日光与建筑》(Daylight & Architecture)
作者 / Juhani Pallasmaa
摄影/Michael Wesely
翻译与图文 / 陈诗园
校对 / 王雪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