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竹清训 Kiyonori Kikutake | 东京凤凰的死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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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8, 2022 06:1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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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竹清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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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1960年代东京世界设计大会上《新陈代谢》出版,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尽管这本小册子经常被称为新陈代谢宣言,但实际上它是当时日本新陈代谢派的几位年轻建筑师的论文集和城市设计项目作品集。这之后,他们开始了自己的实践。他们的文章和设计愿景的研究和表达全都围绕着一个核心思想:城市的日新月异和高速变化的需求要求建筑和基础设施设计的新范例。在20世纪中叶,日本正在经历快速城市化和大规模生产的社会节奏,尽管杂志是建筑圈内的小众出版物,但其在特殊社会环境下(战后恢复发展和美占时期),针对亟待解决的城市问题提出的新思路使其在老百姓之中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新陈代谢思想也很快就进入了全球化的学术和专业讨论中。在战后欧洲,作为思想前沿阵地,诸如Archigram之类的前卫团体已经理论化了在未来消费主义城市背景下施行插入式城市的可能性。但尚未在实际建造中测试这些想法的当代可行性。相比之下,日本以其自上而下的规划策略以及政府对创新思想的坚决拥护,使当时的日本社会成为了新陈代谢主义哲学的沃土。的确,1960年代(在随后的几十年中逐步减少),我们看到了大量的新陈代谢设计图景以及在实际建设中对其进行的递进式尝试,这不断加深了新陈代谢主义在世界建筑范围内的影响。
✸ 近些年来,尽管新陈代谢主义的尝试已经因为时代和技术条件的限制而失败,气候变化加剧的大背景下,这项理论重新开始激发当代建筑师、城市设计师和理论家的新思考。新陈代谢的思想在我们看来不再是一种统一的意识形态,而是设计师们提出的一系列思想和设计实验,他们拥护与当代主流截然不同的社会敏感性、哲学、甚至政治亲和力。今天,没有人比新陈代谢的知识领袖和核心倡导者菊竹清训(Kiyonori Kikutake)更加重视批判性思考。尽管我们可以说,是精通媒体的黑川纪章(Kurokawa)凭借其1972年的中银胶囊塔(Nakagin Capsule Tower)的建造而推动新陈代谢运动在实践上实现了最大成功,但它的背后不可忽略的是菊竹在其五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坚持不懈的思考、研究和探索。他的著作和作品之所以引起人们的进一步关注,恰恰是因为这些作品和思想不是浮躁或简单化的说法,而是对世界观的充分表达,涵盖了美学、政治和经济学、土地利用规划以及技术和人类心理学。

Left: Kiyonori Kikutake, right, with Fumihiko Maki, ca. 1969. Right: Kiyonori Kikutake, ca. 1968.
1958 天空住宅 / 1958 Sky House
✸菊竹最大的天赋在于能够迅速综合不同时代具备不同影响力的理论和思想,并以此引发对自身思考的灵感激发,同时,他还能借助建筑文本化的表达在其文章中对自己的建筑进行及其详尽的描述,我个人认为是一种世界观架构。由于建筑文本写作与其设计思考和实践之间的这种紧密联系,使他的任何设计决策都不会是与社会问题无关的。从他的第一批小型建筑作品到大型未来城市畅想,都是如此。菊竹认为,建筑师需要更敏锐地了解他们在社会中的作用,并在确定在何处建造什么之前深刻地研究和思考在地性问题。他主张不要以先入为主的程序(比如房间列表)来切入设计,而要首先提出有关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以及生活在周围环境中的问题矛盾的思考。比如,他在1958年设计的小型住宅项目Sky House,思考的是以不受约束的水平空间伸展和城市土地空间的低占用来回应当代城市与居民生活的理想关系,建筑真正意义上变成了可生长可自由变化的空间体,它能够不断的以可被定义的方式去回应无限的功能需求。在那个年代,Sky House的技术创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菊竹从根源上对建筑和城市居民以及城市空间关系的深刻研究和思考。



Sky House by Kiyonori Kikutake, 1958.

Diagram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Sky-House.
✸ 鉴于菊竹对海洋城市的超前远见,使得人们有可能低估了他的早期建筑(包括Sky House)在其建筑发展中的社会启发性作用,尤其是他对结构设计研究移动网格的关注。这种称之为“Move-Net”的理想住宅设计方法影响至今。至于在海平面上升的背景下,人们想要建造海洋城市的方式方法甚至与60年前菊竹的海洋城市没有本质区别。在他的项目工作中,菊竹喜欢推动工程师、制造商和建筑商紧密合作。他认为技术实验既对单个项目有用,又是其对高品质可复制单元的建造可带来的巨大社会价值的探索。他对结构基本形式的研究和应用可以在小房子的规模上进行初步测试,进而转化和推广为城市规模的想法,这实际上是贯穿其作品的一个连续主题。同时,菊竹建成的作品绝不仅仅是宏大的图纸原型或图纸表现,它们是菊竹从特定场地和特定功能需求的思考中引出的一套独特的具备诗意化的建构细节的集合体。

Plans, sections and axonometry of the “move-net” from Japan Architect.
1964 德云寺纳骨堂 / 1964Toku’un-Ji Temple
✸ 在探索菊竹的设计创新时应该结合当时的建筑技术条件。当时,钢筋混凝土已经广泛推行了40多年。在战前时期,混凝土结构通常以石材、砖块、瓷砖和各种灰泥或水泥为基础的饰面进行包覆。然而,在战后时期,裸露混凝土的建筑品质逐渐被人们认为是美学上可接受的,甚至是喜爱的。受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在法国和印度的富有表现力的粗野主义作品的影响,日本建筑师不仅开始尝试混凝土的出色塑形能力和结构性能(包括出色的抗震性),而且还尝试改进了混凝土的完成面质量(手工制作的清水混凝土)。同样的,在战后年代,预制混凝土技术的大发展也代表了日本建筑业的重大进步。
✸ 日本地震频发,在整个建筑历史中,尤其是在上个世纪,它既限制了建筑形式的设计,但反过来也激发了抗震创新结构的研究。欧美发展的超高层建造技术引进日本时,必须考虑由于地震而产生的巨大横向剪切力。因此,只有在20世纪60年代引入了使用高强度钢筋和对混凝土梁进行预应力设计的技术(这可以减少横截面所需的混凝土量,进而减少混凝土结构自重)之后,日本混凝土建筑才开始实现更长的跨距。尽管预应力和后应力技术最初是为桥梁建筑开发的,但是它们减少建筑中立柱数量的能力很快使它们在新陈代谢主义者中广受欢迎,新陈代谢主义者们将这种建筑技术从基础结构转变为建筑结构引发了在当时一系列极具挑战性的设计表达。



1963 出云大社厅舍 / 1963 Izumo Grand Shrine Administration Building
✸ 在空间层面,菊竹在将符号、技术和空间体验方面的综合考虑上也表现出高超的能力。为了理解这一成就,我们需要了解他面临的挑战。出云大神社(Izumo Grand Shrine)与日本更著名的伊势神宫(Ise Shrine)一起,是日本本土最重要的两个神道教宗教中心。该神社位于日本海沿岸的岛根县,在本州西部偏僻的角落,与神道教的民间传统紧密相关,固有地具有内向性和保守性。同时,它还毗邻数百亩的自然保护区。鉴于这个偏僻的场所和受传统束缚严重的客户,很难想象今天有建筑师会建议使用钢筋混凝土作为扩展神社传统木结构的推荐施工方法,实际上,菊竹的尝试在出云没有第二处。毫无疑问,战后日本的特殊环境是推动其尝试的一个重要因素。战争期间已枯竭的优质建筑木材仍然供不应求。建筑师们当时正在广泛使用的钢筋混凝土材料不仅具备更佳的耐久性,并且具备很好的图形感和纹理品质。菊竹的开创性回应既不是用纯粹的混凝土替代木结构,也不是延续木结构做法,而是是提出一种简单、细长的平面结构尺寸(10.5 x 42米)。通过混凝土的大跨度性能创设连续的景观面,这最大化放大了传统的神道教神社外向视觉空间,并与传统的木制神社建筑的框架和屏风相映成趣。视觉空间的体验效果图取决于混凝土结构的缝隙尺寸。




Izumo Grand Shrine Administration Building by Kiyonori Kikutake.
✸菊竹在这栋建筑中的开创性思考更加结合神道教传统,作为他“神”“型”“形”三段设计法的雏形。他希望以某种仪式感的方式将当代建筑与传统神社文化联系起来。神道长期以来与建筑行为有关。在建筑的某些完成节点上,神道教神父都会举行仪式来进行庆祝祭典,即使是在当代高层建筑上也是如此。在这种传统的情况下,常规混凝土框架的顺序浇筑,再加上非结构性的覆层建筑顺序,似乎完全与出云的历史格格不入。因此,菊竹希望不仅是建造一栋漂亮的建筑,而且是设计出一个使客户在每个阶段都熟悉的木结构建筑过程。在很大程度上,这意味着在当时采取一种预制化干式组装大多数建筑构件的策略,而不是现场浇筑的方法。在设计这种新的混凝土施工方法时,菊竹的主要合作者是松井健吾(1920-1996),他是早稻田大学土木工程教授,也是第三代日本建筑师中结构创新先锋。在此之前他们两位已经合作过很多项目,不过这次在出云市发现了一个尝试新结构技术的理想机会。早期,建筑师将支撑在两个末端柱子上的脊梁确定为神道教建筑的重要象征元素。我们可以在熟悉的鸟居门中看到脊梁的影子,它标志着通向任何神社的道路。
✸ 细长的脊梁构成了菊竹设计的基本型,神社的屋顶由一对平行的混凝土屋脊梁组成,它们共同支撑着一系列预制的屋面板。尽管没有中间支撑的情况下跨度将近四十米,但混凝土梁的深度被压缩到两米,这是传统混凝土通常无法达到的惊人的1:20的深宽比。松井实现的惊人的混凝土梁深宽比的关键是使用当时相对较新的混凝土梁预应力技术。在建筑长轴两侧的交通核是混凝土脊梁的唯一传力结构。由于沉重的结构载荷仅集中在两个相对较远的点上,松井需要在每个楼梯塔下设定巨大的立足点;然而,由于土壤条件恶劣,每个立足点都需要设置深层基础以抵抗不均匀沉降。尽管土方回填后就不可见了,但这显着增加了施工时间和成本。尽管如此,其对神道教的思考与建造方式设计的结合也是新陈代谢主义进行社会性思考的一种独特且成功的尝试。
1964 东光园酒店 / 1964 Hotel Tokoen
✸ 菊竹与松井的创造性合作在1964年的东光园酒店中得到了第二次充分展示。与出云神社的改造设计大约在同一时间,这家酒店的结构更加富于想象力和复杂性,而其更大的规模和更多样化的功能则产生了更多话题性。尽管菊竹把出云的建筑挑战(特别是工地建造和项目管理)视为例外,但他仍渴望将建筑思考和建造方式理解为一种时代下的基本原型,其原理可以在其他地方提取和复制。他认为,度假酒店和休闲设施并不应该仅仅被视为消费化和世俗化的地方,这些建筑尝试将城市居民重新与自然环境联系起来。因此,它们是他针对日本城市化推进计划的最重要组成部分。
✸ 菊竹主要扩展了关于酒店灵活的内部空间的想法,他认为客房中常规结构元素的存在与他建立与景观的亲密联系的目标并不相容,因此,正如他在Sky House和其他较小规模的先例中所做的那样,他将酒店的主要混凝土框架结构放到外部。建筑主体结构是六个巨大的方柱,跨度也被扩张到12m,为了进一步夸大在无结构区域中漂浮的感觉,他使用高强度钢杆件从一对悬臂梁(在外部可见,但从内部看不见)上悬挂客房的前两层,非常具备罗杰斯在20世纪末的一些高技特征。






Hotel Tōkōen by Kiyonori Kikutake, garden facade (top), entry facade (middle), lobby (bottom).
1959 海洋城市概念 / 1959 Marine City Concept
✸ 菊竹对城市的思考以及针对这些思考提出的灵活性空间布局策略和实践,实际上在我看来是真正意义上支撑和推动新陈代谢派走向高潮的关键内容,同时,也是新陈代谢主义影响至今的最重要思想。于是在当下,全球气候变化议题被频发提出的背景下,未来主义者开始重新思考海洋与城市的关系,他们试图将菊竹提出的海洋城市作为空间适应性策略的放大版,通过高度预制化和装配式达成快速建造并迅速规模化的愿望。这是当代社会背景下(陆地人口膨胀和陆地面积被海平面吞噬)更加迫切的需求的适应性策略。人类对水下文明的信仰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亚特兰蒂斯神话),从那以后,在海底建立永久性社区的愿景渗透到各种各样的故事中,例如凡尔纳的鹦鹉螺号潜水艇,詹姆斯·邦德的水下基地。然而,除了这些小说外,雅克·库斯托(Jacques Cousteau)的团队实际上于1960年代在海底建造了第一个真正的水下栖息地-Conshelf I,II和III。在库斯托团队成功之前,菊竹作为“新陈代谢”小组的核心成员于1959年提出了他的“海上城市”的最初构想,他认为海洋城市是海洋中新人类社区的基本单位,他本人将“海洋城市”定义为巨构建筑,因为它试图将之前的建筑适应性策略与城市规模相结合。但是,由于缺乏全面的分析以及绝对破解的社会需求和建造技术,他的“海洋城市”建议从未得到非常充分讨论,然而,我认为其对当下甚至未来的历史启发意义是非常巨大的。


✸ 可以想到的是,在战后日本的城市重建中,如何应对城市废墟的重建问题被放在了第一位,这就是为什么像菊竹的“海洋之城”这样有远见的概念想法被忽略了,因为它不是那个时代下最为迫切的问题。甚至是日本新陈代谢主义研究的中心人物八冢肇(Yatsuka Hajime),在其作品《新陈代谢:60年代的建筑先锋》 中,也基本上略过了“海洋城市”的主题。但是,由于菊竹在建筑层面和城市层面的共同思考和实践,使得其思考和实践成为一套贯穿始终的连续体系,因此“海洋城市”项目的诞生与那个时代的其他有远见的项目还是完全不同。甚至,菊竹的“海洋之城”还被视为关西国际机场人工岛的前身。

Kikutake’s ‘Marine City’, which he regarded as predecessor of the artificial island of Kansai International Airport.
✸ 相比当时的日本社会,西方评论家更容易注意到“海洋城市”这一概念的潜力。弗兰克·戴维森(Frank P. Davidson)断言人工岛可以帮助解决现代一些更为紧迫的社会和环境问题。马里齐奥·维塔(Maurizio Vitta)也赞赏菊竹海洋城市的生长理念。菊竹的海洋城市是在CIAM转向TeamX的主要时期提出的,他将“海洋城市”项目分为两类:在城市规模上的同心浮动结构和在国家规模上的线性海洋城市。在城市层面,他在1975年冲绳海洋博览会设计的Aquapolis凉亭是世界上第一个半潜式浮动凉亭和微型城市设计。这继承了1968年之前思考和实践的基于浮动水平板的“海洋城市”原始概念,他进一步发展了垂直浮动轴,建立起“垂直社区”的概念。
✸ 海洋城市的核心问题在于浮力结构和空间承载量。1959年,菊竹提出的海洋城市拟议设计中解释了“浮动平台”建设的五种结构解决方案。从平衡自重和浮力的方式进行评估,这五个解决方案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基于在水平方向或垂直方向彼此紧密连接的分散型三角形或六边形浮力结构形成“浮动平台”。第二种类型是使用较大的一体化浮力巨构,例如水平圆柱体、垂直圆柱体或球体作为浮标。他们在支持巨大自重的同时自行漂浮在海上。大容量本身也用于容纳内部设施。


Floating Structure of Kikutake’s ‘Marine City’, 1959.
1960 Unabara Marine City / 1960 海洋之城
✸ 1960年,菊竹提出的"Unabara"海洋城市是一座漂浮的工业城市巨构,整体上由两个环形浮动平台和一个宽约500 m的防浪构造组成,这座巨构海上城市在1959年概念提出之时有了明显的细化思考。浮力结构和防浪装置让整座漂浮城市的运行逻辑像一艘大船,平稳漂浮在海面之上,内部容纳大量的城市单元。它们的上部结构以垂直轴为中心。从垂直轴开始,每层楼都悬吊了三个辐射走廊,以支撑走廊两侧的生活单元并形成水平簇。垂直轴下侧直通浮力结构,设置了带有海水的重力控制箱,以保持浮力。同时,外圈由链锯状的浮动平台链状连接而成。环之间的泻湖专供养殖海产品。两座控制塔高高耸立,中间由内圈包围,每座塔高分别高出海面500m和海面高1000m。它们还充当城市的能源中心,顶部有人造太阳。

Floating Structure of Kikutake’s ‘Marine City’, 1960.
✸ 我并不是在探讨菊竹一直在追求的最新的建筑技术。但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开展的一系列研究确实几乎全部集中在结构构造上。他早年的许多思考都在较大规模的后期项目中找到了路,但是这更多的是他设计思考的实现方法。尽管有思想陈旧的部分,但是希望菊竹的早期思想和建筑作品能够在未来得到更大的重视,因为其超前的思想影响了全世界六十多年,并且,他的思考甚至将作为指导思想在未来应对气候变化大潮中大发神威。他的小作品不仅仅是自己设计和思考方法论中的一环,也更加的体现了其作为一个思想者和匠人的严谨精神。他基于城市适应性的思考及从人出发的观点值得我们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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