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手艺人徐冰:重新发明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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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16, 2023 10:1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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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投身创新实践的徐冰,却一直困惑于那些艺术的“老问题”。
当代艺术到底是什么?艺术和生活是什么关系?谁来指认艺术?艺术的边界在哪里?艺术家如何推动文明的发展?艺术和科技是对立的吗?……

这些困扰让他对“当代艺术家”的身份产生怀疑。但非常确定的是,徐冰说自己始终是一个手艺人,一个爱想事情的手艺人,一个不断地在进行创作实验的手艺人。
他一直认为,艺术系统的推动力是来源于系统之外的,来自于社会现场,来自于无穷无尽的现实问题中。他曾说,你生活在哪里,就面对哪里的问题,有问题,就有艺术。
所以,他将自己投入到生动的社会现场中去。无论是日常的标签符号、建筑废弃物、生活垃圾、卫星冗余、监控器、人工智能……社会现场最鲜活的东西,都成为他创作的宝贵材料,也成为他贯通当代艺术的独特语言。

▲自诩“手艺人”的徐冰
他惊异于世界的高歌猛进,科技的一日千里,他拥抱并反思世界的种种变化,试图从全新的视角去探寻陌生的领域与空间。他认为那些困惑自己的“老问题”,一定或多或少地,可以从新领域、新思维的启迪中找到一些答案。
在这样一场与新材料、新技术、新范式、新世界的赛跑中,他也慨叹自己的“陈旧”与“狼狈”。世界变化太快了,自己却不再年轻,越来越跟不上趟儿。但这种狼狈,可能不只是艺术家徐冰个人的狼狈,也更是作为自然人的人类,在面对全新的赛博时代、太空时代,所体现出来的集体乏力感。
如果把“当代艺术家”当作一个古典名词,无疑,很多艺术家依然沉浸在构图色彩技法流派等语境中无法自拔,眼前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似乎与他们无关。而自诩为手艺人的徐冰,却早已打开了变法之门。
他惊世骇俗地发射火箭,给陈旧的艺术界一记棒喝;他通过卫星拍摄了人类第一部在太空完成的定格动画;未来还准备开启“卫星艺术驻地计划”,协同更多艺术家参与“太空艺术”创作。他在2017年前,那还是GPT2.0时代就已经开启了与人工智能的协作,创作出了颇具未来感的“人工智能无限电影”《AI-IF》。

▲人工智能无限电影(AI-IF)
如果说大多数的艺术家,还在执迷于作为自然人的创作情结时,徐冰已经走在了当代艺术的最前面,有着更为广阔的企图和雄心。
就像OpenAI带来了ChatGPT人工智能系统一样,徐冰所作的种种努力和尝试,也正在为当代艺术搭建一个全新的系统——如果他的艺术卫星计划实现的话,将极大地扩展当代艺术的空间场域。他对于人工智能无限电影的探索,也创造出了全新的“人机艺术”协同范式。
也许,他正在重新发明“当代艺术”——那里有“太空艺术”的星辰大海,他正用最时髦的“人机艺术”语言,为时代开启崭新的“天书”。
(我们邀请数字艺术家、策展人岳路平先生,对艺术家徐冰老师进行了专访,以下文稿整理自他们为《F风尚志》带来的精彩艺术对谈。)


岳路平:这些年您做了很多新的艺术探索,比如发射“天书号”火箭,又做了两部电影,一部由监控摄像头素材集成的《蜻蜓之眼》,一部和AI有关的《AI-IF》,这些看上去好像都不是传统艺术家做的事情,我想问一个尖锐的问题——您觉得自己还是当代艺术家吗?
徐冰:面对新技术的飞速发展,有时候我会有一种感受——就是自己现在很陈旧,一种整体结构上的陈旧,因为我想的事情、做的事情还是很实践性的,我的思维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不管怎么样,我发现我始终都在做作品,就像一个手艺人,所以你说什么是当代艺术家?我觉得艺术家说到根上,就是一个爱想事情的手艺人。
其实“当代艺术”这个概念,我觉得整体上是需要反思的。它到底是个什么领域?它留着一群人在做这些事情,干什么用?它与整体的社会文明推进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东西我发现没有人说得清楚。
当代艺术这个领域还非常年轻,发展时间短,另外它自身就带有自我颠覆、自我反省的性质。它总是处在一个边缘地带,各个领域好像都跟它有关,但它又若即若离的。作为一个工作者,我一直是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又在反省这些东西。因为从当代艺术存在的种种问题,表现出来的种种怪诞现象,你不得不反省它是否进入了一个误区,你必须对它抱着“一边做着,一边反醒”的这么一个态度,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还是当代艺术家,其实是没法回答的。

▲《蜻蜓之眼》作品中,监视所拍摄的静帧画面素材,2017-2018 年
岳路平:上一次和您聊天,您当时说了一个让人记忆深刻的词——“狼狈”,您说面对当下的时代,技术发展、年轻人的思维创新等,觉得自己有些“狼狈”,这跟您刚才提到的觉得自己变“陈旧”了有点类似。这也是我觉得很感动的一面,就是您永远都实事求是,不遮遮掩掩。
徐冰:其实,我一直在不断地琢磨:艺术创作和社会现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就是说他的创造力和灵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很多地方都讲过,我觉得艺术系统的能量是来自于艺术系统之外的,我总是这样的一个态度。艺术系统本身,虽然大家觉得它是最有创造力的一个领域,但是我觉得它的创造力比起社会现场的创造力是远远不够的,社会现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就像你刚才谈到的各种各样的新领域,其实它都是现场的一部分,不管是太空领域也好,AI、NFT也好,这些东西都正在迅速成为我们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每一个人都把现实生活的百分比分配给了手机生活,这也是我为什么这么关注它们的原因,它对我的艺术创作或者说思维总会有新的启示。
比如说前一段大家都在讨论NFT、元宇宙这些概念,我有很多时间与工作室的助手们请来一些专家,也经常一起讨论这些东西,研究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相信它们的底层逻辑一定是有价值的,对我们的艺术创作思维一定会有启示。
当然我说的“狼狈”,现在感觉更加“狼狈”,因为世界上新事物的发展太快了,作为一个老运动员,实在是有点跑不动,但我又觉得对这些新事物的关注极其重要。
岳路平:怎么想到用发射火箭这种非常酷的方式来做艺术的?
徐冰:做太空艺术,其实是因为一个特殊的机缘,当时万户创世的于文德先生,他特别关注太空文化,他来找我,希望我能参与艺术火箭项目。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因为我对那种高大上的东西其实有一点拒绝。后来我就对太空科技,包括科幻、太空艺术的历史做了一些研究,发现太空科技发展得极其快,而太空艺术其实是不匹配的,在做了一些研究以后,我对这个领域反倒变得越来越有兴趣,后来我说那就试一试。

▲“徐冰天书号”火箭设计,2021 年
虽然这枚火箭最后在技术上没有成功,但是由于这种参与,它让我的思维空间和实践空间一下被拉大了,包括对以前一直在思考的一些老问题——关于艺术的边界、谁有权指认艺术等的一系列问题,由于有了太空艺术这样的全新实践,也有很多过去不曾有的认识,我觉得这个过程是很有收获的。后来在红砖美术馆,我们做了一个展览叫“艺术卡门线”,回顾整个“天书号”发射过程中获得的启示。
再一个就是,由于我们做这个事情,最后获得了更多的关于外太空的资源。其实在“天书号”火箭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做太空艺术的一些尝试和探索。后来我们利用一个叫“瓢虫一号”的卫星,是用它的剩余能量在做。它原计划商业服务是两年时间,但这两年以后它还能运转,就问我们能不能用它来做艺术创作?我们就用它的冗余来做一个动画片。
这个动画片很有意思,这个卫星它一天围绕地球16圈,走到中国上空的时候,我们把动画静帧给传上去,然后它继续走,它再转回来的时候,把它拍到的东西传回给我们。我们设计了一个标准人“小黑”,它背着一个包袱,这个包袱一直往下漏字。它走到哪个国家上空的时候,漏出的字会变成这个地区的文字。但是后来传回的图像突然出现了乱码,我就意识到,它可能开始失去它的生命。后来我们改写这个剧本,转到结尾讲的是它自己老去的过程,在艺术的形式上,它的乱码、模糊或者黑屏等状况,来讲解自己是如何老去的,我觉得就很有意思。
我们后来一直在研究,那些废弃的卫星在外太空的去处,其实外太空有一个轨道叫“墓地轨道”(又叫弃星轨道),就是说卫星都要求剩百分之多少的能量,把自己推到“墓地轨道”上去。还有一个去向,就是回到太平洋离人居住的最远的地方去。其实太空竞争也是极其激烈的,完全像一个平行地球。唯一不同的是在卡门线之外是没有法律的,那里是极其自由的,适合艺术的生长。
后来突然“瓢虫”失联了,我们一直在寻找它,还继续往上发东西,但是它就没有信号返回了,比较可惜。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两分多钟动画,这个可以说是人类在外太空拍摄的第一部定格动画片,也是很有意思的。

▲首部太空定格动画《卫星上的湖泊》2020 年至今
岳路平:第一部太空动画片,的确非常酷非常具有超前思维,接下来还有哪些计划?
徐冰:我们现在又在设计一颗艺术卫星,它的主要功能是为了艺术创作而使用的。因为在卫星分类上,你看有攻击型卫星,有天文卫星,有气象卫星,有侦察卫星,有数据卫星,勘探卫星等,但各种分类里没有“艺术卫星”。随着太空科技的成熟,它与地球现场以及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近,我觉得以后教科书里一定会有一个艺术卫星的分类。
但不管怎么样,我发现由于我们人类都是在地球上的爬行动物,面对太空这样一个大领域,我们的思维真的是极其有限的。我总是感叹我的想象力太贫乏,但又难怪自己,因为我们都是在地球上进化过来的,就是这样。
我还在做着一个“Art From Space In-ternational Residency”的项目,我这次在美国与很多人交流,发现大家对这个领域都很有兴趣。有一些思维非常活跃的艺术家,他们有那种跳出地球思维的能力,我就想把卫星提供给这样的艺术家。他们用这样的条件,通过艺术家太空创作在驻项目这样的形式,让更多人参与到这个领域。我觉得个人的思维是非常有限的。
当然,有些人会说徐冰发个火箭有啥意思?感觉我这人挺实实在在的一个搞创作的艺术家,去搞这种东西,是不是在玩噱头?但我其实是意识到这个领域有着巨大的未来性,能给我们打开更大的思维空间,只是现在大家可能觉得好像还有点“不着边儿”。

岳路平:除了“天书号”火箭、AI电影这些非常前卫,看上去非常高深的艺术作品,您这几年还在做“地书”,这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作品,它甚至打破了语际和阶层,您希望达成“世界同文”的理想。
徐冰:我最早开始做地书的时候,差不多17年以前了。那时候我觉得在概念和逻辑上它是能够写出一本故事书的,但很多人觉得不行,当时确实是不行,因为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标识符号。
我在机场的时候感受到有这么多符号,我认为机场是一个全球村的缩影。我留意到机上那些用符号标识的指示系统说明书,简单的几个图形就达成了让全世界说着不同语言人都能理解。能如此有效地让超地域的人们进行沟通,我当时就感到很兴奋,就开始收集这些符号。
实际上你看今天标识和emoji这些符号,电脑和手机里全都是,这种“标识文化”发展极快,远远超出我们对它的预判。它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因为国际间沟通过去是通过外交部来翻译的,现在每个人都和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直接对话,这样的交流,它确实需要一种最直接的,能囊括不同文化的形式在中间,作为工具来使用。所以我觉得“地书”这种标识符号,它在未来一定有巨大的生长空间和特殊的生长理由。

▲地书立体书-大白本内页
岳路平:我其实也有一点隐隐的担忧,如果某一天全世界都用同一种语言符号来交流,是不是那种丰富的“文化相对主义”就慢慢消失不见了。
徐冰:其实我觉得任何东西都不用我们人来担心,它都是通过技术工具的进步来左右的,它核心上还是由科技,由AI、ChatGPT等这些新工具,特别是资本左右的。
你刚才讲的是作为一个文化人的理想主义,觉得这个东西消解了“全球的丰富性”,这是值得担心的。可实际上这么多年过来,我发现自然、人类的进化和它的趋向,还真的不是按照哲学家、知识分子所指引方向走的,过去这么多年很多哲学家和知识分子的判断,好像基本没说准什么事儿,咱们都属于自然生态的一部分,自然生态它有着自己的生长进化趋向,大方向我们左右不了。
你可能觉得它太过简单,变成了完全的符号化的东西,没有了地域文化特色,但其实它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恰恰可以把不同的地域文化囊括在其中。
这东西就像什么?就像汉字一样,我后来发现,中文其实是集抽象化、概括化和感悟化于一体的。中文它有这个特点,就是因为它需要适应全球汉语圈最大人群的使用。在这么庞大的人群体系里,又有不同的地域文化,谁都可以把自己的地域文化囊括到这么一个书写符号替代的体系中,这个符号它就必须要有包容性和概括性。
现在emoji之于全世界,就相当于汉字在适应当时的全中国,而且一种语言的成熟度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使用者和它的配合的成熟度。实际上“地书”的符号标识,这种既明确又模糊的符号化的文字,它已经显示出传统语言所没有的特殊功能。比如我们在微信上聊天,来来回回的已经很晚了,谁都不好意思用传统语言明确说,太晚了不聊了,你发一个月亮符号,对方就明白很晚了,差不多了。
所以说一种符号会消解文化丰富性的问题,我觉得不用担心。

岳路平:现在ChatGPT把AI带得非常火,我们知道,您很早以前就在做AI电影,对您来说其实AI创作并不是一个新概念。
徐冰:AI电影其实是很多年至少六七年以前了,我和MIT的孙诗宁等几位博士生一起,组成了一个小集体就这样开始的。这些人都是很厉害的,他们毕业陆续找工作后就没有参与了,后来转到了中央美院张文超老师和香港科技大学冯雁老师的团队,两校还成立了一个艺术与人工智能联合,一直还在推进。所以刚才说有一点“悲哀”的是,确实ChatGPT出来以后,我也有点觉得好像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做啊,但是ChatGPT出来以后就感觉之前做的东西一下子又变得落后了,但同时又兴奋于它又给我们提供了新工具。
我们做这个AI电影的时候,技术上还是GPT2.0的时代,现在看其实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确实还是做得很不错的,可以说是最早的完全用GPT完成的电影,它有5个类型可以选择,你今天有多长时间?4分钟、5分钟、10分钟、24小时?你设定一个时间,再给它输入一个句子,它就顺着这个句子一直往下走,给你生成一个电影,而且你中途可以修改剧本。比如说爱情,你希望看到一个自己母亲那个年龄段的爱情,你给它一句话,剧情就可以根据这个来调整改变。我们在制作过程中,也是慢慢地在体会这些东西。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AI写剧本,最早在MIT、哈佛的时候,我们程序员写了一些剧本,我都不太满意,后来他说没关系,他说两天内我给你提供200个剧本。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就很吃惊,才知道人工智能可以干这个。我意识到再有本事的电影人,两天的时间也拿不出几百个剧本。
我发现AI写的剧本与配图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在里面:我们不要求它模仿人类的电影,但我们可以期待它制作出人类制作不出来的电影,而又是我们人类所需要的。这就是我们对它的期待。
我还意识到,我们作为自然人,即便被称为“智人”也好,其实都是有局限的。这局限来自于我们都是有个人目的的,都是自私的,都是由各种各样的政治经济利益所驱使的。我们都是狭隘的,所以人类用移动影像这个手段所制作出来的东西,也一定带有个人的狭隘性和偏执。而人工智能制造的电影,它整理了人类大量的移动影像,这些算是知识也好资料也好,它有能力分析和判断人类内部结构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就有可能超越人的局限性,这些东西我觉得是人工智能电影有价值的地方。
人类和AI之间的这种关系非常复杂,我们到底是要跟这个东西较劲还是顺从,其实现在我们谁都不知道。

▲地书对话软件装置,纽约 MOMA,2007 年
岳路平:您曾说面对当下日新月异的世界,面对新崛起的语言范式,ChatGPT、“星舰”太空计划、元宇宙等,经常会感觉到我们生活在穿越中,我们该如何去应对这些变化?
徐冰:我前不久参与过故宫的一个展览,《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做的作品就是用地书符号来翻译中国经典绝作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个想法胆子有点大,别人会觉得《兰亭集序》这种古文能用地书翻译吗?
我尝试后发现符号语言和古汉语的关系,比白话文的关系更近,其实古汉语它就是一个个源自于象形的符号,它也不用标点符号,就是来回摆字符。这作品也借助了高科技,甚至雷达激光感应技术,观众用手点一下故宫展柜的大玻璃,里头的“地书文字”作品就会被翻译成古文和现代汉语显示出来,图标文字与古老的象形文字再与现代汉字仿佛有了呼应。通过那次创作我体会到,我们今天虽然身在太空时代、AI时代,可我们现在使用的文字,其实质部分还是这样一种活着的古老文字,用它在沟通和交流,让我一下子就感觉到,我们真的生活在穿越中。

岳路平: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反技术的,因为技术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便捷简单,但艺术其实是要告诉人们,世界是复杂和丰富的。现在大家对于技术的迷恋是不是太过狂热了?技术除了提升生活的便利度之外,对人们思维的提升好像没有那么大,某种程度而言科技进步所造成的“茧房效应”,让人变得更不善于思考了。
徐冰:总的来说,技术进步对人的思想的提升,一定是有正向作用的,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更多陌生的空间。这些陌生空间,一定可以刺激自然人的大脑,让人们重新反省更多东西。当然很多人也都意识到,科技进化确实也让人类的很多生理功能在萎缩,这是肯定的。比如说,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前人那样的好眼力,以前在草原生活的人远在天边的一个小点,他都可以判断是谁或者知道是什么。现在根本不用,我们对着屏幕隔着半个地球,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的声音能力、记忆能力都在萎缩,我们的一切都在萎缩。科技和机器,帮我们延长了这些生理能力,生理机能就退化了。

▲徐冰在纽约工作室小院,2020 年(摄影/徐红)
岳路平:您曾经说过,艺术家对所处的时代要敏感,艺术家只要提出问题和发现问题,他就有艺术。这也正是您能不断创新,不断地突破和颠覆自我的原因?
徐冰:刚才咱们说的很多东西都是环境的改变,但需要艺术家有的敏感,才能不断地引发对旧有艺术方法的改造。
其实我对那些带有生长性的材料有点敏感,很多东西我使用它的时候,并不成熟,但是在我使用它的过程中,它们都还在自我生长,在不断地自我迭代。
像太空领域,我相信它未来会是一个巨大的艺术空间。像地书也有着非常强的生长性,世界上的标识符号文化会越繁衍越大。包括AI自动生成电影,这种“无电影人参与的移动影像”生成,只会越来越“成熟”,或者说越来越无奇不有。而我们自然人编导的电影,相比之下会萎缩。这些材料的自我生长性,也决定了艺术本身它带有一种变异性。
岳路平:您说人生的核心命题是“度过”,就是如何把时间用掉的能力。这个观点好像有些宿命论,您是如何看待时间的?
徐冰:这是一个大命题,我的艺术创作动能,确实就是“要把时间用掉”,要不然人就会很无聊,因为你的思维不可能闲置。我就不明白那些高人,他可以把思维放空,我不太相信人真正能够把思维放空,除非你睡着了,睡着了还要做梦,我永远到不了这种境界。但如果你不能放空,就必须想事情,必须找到值得去做的事情,去把思维和时间给用掉。
说到时间,又想到我的正在参与的一个项目,为一个杂志做的项目,请了7位艺术家来谈对“死亡”的看法,来自不同文化的艺术家对待“死亡”的态度。这里也涉及到时间的话题,说来说去宗教探讨的问题,就是在探讨人死后会去向哪儿,每一个人都会想我会怎么死。
要我说作为碳基生命的肉身结束以后,它就转成了一个符号,就象是大家顶着一个圆圈。活人忙活着对死人追思也好,追悼也好,寻找墓地也好,这一通忙其实都是活人为活人在忙,跟你肉身的“时间段”已经毫无关系了。你作为一个符号的有效时间的长短,是和你作为肉身的时候的修为有关的。伟人,大家对他的纪念时间也许好几个世纪,普通人的子女、家人对你的怀念,随着后人生命的结束也就停止了,但纪念的都是一个“符号”。

岳路平:您的天书是汉字结构和英文语义的组合,看上去有一种书法的美感。但很多当代艺术,像杜尚那种弄个马桶就当成作品展览,这种美很多人就感受不到。想请教您,当代艺术的这种美感,或者说艺术审美是怎么体现出来的?
徐冰:美感它只是艺术的一个部分,甚至只是一个小小的部分。比如说张双南老师写了一本书叫《科学方法与美学》,因为他是研究天文物理的,他从科学家的角度来反证了过去的所有美学理论。他说很多美学理论都有偏颇之处,对美的判断都有局限,都经不起科学家的反证。他最后概括了两点:美是不常见,美是无缺陷。
艺术审美远不止是我们传统理解的,对视觉美感的满足。其实美的感受很复杂,是通过全部生理功能整体获得的。比如说一个思维逻辑缜密的人工作,它就有美感。像鲁迅那样,文字简洁到不能多一字和不能少一字的地步,就会产生一种美感。审美不能只停留在视觉上。


▲《天书》展览,上海浦东美术馆,2021 年
天书
在广为人知的作品《天书》中,徐冰以明代宋体字手工刻版的形式,创作出了四千多个“伪汉字”,这四千多个文字的手工刻版,都出自艺术家之手,精雕细琢,像手工匠人般静心打磨。它们酷似汉字却无人能读,让人们对现有知识体系产生怀疑。
徐冰正是以这样的方式,通过制造与日常的差异引发人们的更多思考,他称之为“通过制造思维的障碍打通思维,通过不沟通达到沟通的目的”。

▲装置艺术作品《凤凰》,圣约翰大教堂,2014 年
垃圾
作为艺术家的徐冰,特别善于利用新材料,他对各种“生长性材料”有着天才般的敏感。
这些新材料可能来自于不起眼的日常生活空间,比如口香糖的包装纸、机场的各种指示符号系统、废弃的建筑材料……
他的很多作品,都是用废弃材料完成的,比如用干枯植物和回收物品在宣纸、玻璃背后,从背面看一片狼藉,从正面看就变成了意韵无穷的中国水墨山水画——《背后的故事》。
他那件非常有名的装置作品《凤凰》,制作材料也都取自城市建设过程中的建筑废料,包括建材、建筑工程设备、劳动工具、建筑工人的生活用品等。废物利用与凤凰涅槃新生的概念不谋而合,也体现一座城市的进化与升华,需要历经烈火煎熬和痛苦考验。

▲“徐冰天书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2021 年
火箭
在徐冰的创作中,还有一些新材料则源自日新月异的高新科技。比如日前科技界最为火爆的话题ChatGPT、马斯克“星舰”发射计划等,很少有人会将它们和艺术关联在一起。
艺术主张感性浪漫,科技追求理性严谨,艺术与科技原本看似对立的两个门类,在徐冰这里却似乎得到了完美统一。
2021年“徐冰天书号”火箭在酒泉发射,这是全球第6025次航天发射,也是第一枚以艺术命名的火箭。一位踏踏实实的手艺人,开始介入太空领域,很多人觉得这是徐冰不务正业的所为。疫情爆发后被困在国外,徐冰开始反思,我们今天生存的地球,问题越来越多,能源环保疾病战争……于是他决定“把欲望、危机、未知发射给外太空”,表达人类应有的谦卑。

▲《卫星上的湖泊》给卫星公司拍摄的静帧,2020 年至今
太空艺术
他利用已经过了服役期的在轨卫星冗余,在外太空拍摄了人类首部定格动画作品——《卫星上的湖泊》。卫星每天环绕地球16圈,转回来时将图像传到卫星的自拍屏中,由卫星上的太空自拍杆,拍摄动画与地球背景同框的静帧。屏幕上则呈现一个“标准小人”与外太空互动的画面,TA背着包袱在太空中奔跑,文字从包袱中洒落。当Ta转到不同国家上空,动画中就掉落该国的语言。作品意为人类文明、语言、时间等左右地球人生存的沉重概念,在外太空零重力状态下回看蓝色地球,并提醒人类珍惜我们目前所知唯一的家园——一颗蓝色的小点。

▲人工智能无限电影(AI-IF),平遥电影节,2021 年
AI电影
当下风靡全球的ChatGPT,所引发的AIGC创作革命,对于徐冰来说并不陌生。早在2017年徐冰已经开始与人工智能合作,打造出人工智能无限电影《AI-IF》——这是一个没有电影人(如导演、编剧、摄影师或演员等)参与的实时电影生成系统。观众可以互动输入关键词或句子,定义自己希望看到的电影风格或情节和影片长度。AI就会给出永不重复的电影,并在中途改变影片走向,试图创造出自然人无法创造的一种全新影像形式。

▲《读图的基因》,故宫书房展,2022 年
地书
与30年前谁都读不懂的《天书》对应,《地书》则是一本谁都可以读懂的书。其灵感来源于他在机场看到的,那些用符号标识制作的指示系统说明书,全世界说着不同语言的人,都能通过简单的图形形成一种“共识”,这种视觉表意上的共通性,给了徐冰极大的启发,于是他开始搜集来自全球各类生活场景中的标识符号。公共标识是面向全球人士的语言,它以一种简单的方式,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壁垒,打破了人类跨语际交流的巴别塔。超越文化背景、超越教育背景、超越身份职业,它们平等地对待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这是徐冰一直在寻找的“普天同文”的理想。
编辑|陈药师
采访|岳路平 & 陈药师
撰文|岳路平 & Erik Xiao
图片|徐冰工作室提供
封面摄影|黎晓亮
视觉|S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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