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岩松：设计社会住宅也要继续“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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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31, 2023 10:1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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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居住问题是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如何分配有限的资源，既是经济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合理解决住宅，关乎一个城市健康稳定的发展，而对于那些正在经历经济和社会负担的人，许多国家选择提供一系列公共和社会住宅作为解决方案。社会住房没有一个固定的定义，它通常包括由政府机构或者非营利性组织对住宅进行的设计，建造和分配活动。本期解决问题的人以“社会住宅”为议题，以建筑师马岩松的社会住宅项目百子湾为切入点，探讨在千篇一律的住宅规训中，如何另辟蹊径，如何保持“另类”。 🏠 点击查看「解决问题的人社会住宅」 建筑师马岩松 “城市里，我们如何住得更自由”

早在16世纪，德国奥格斯堡曾出现过福格社区，专为低收入者兴建，可被视为世界范围内最早的社会住宅。18世纪工业革命后的欧美世界，因住房问题引发的社会矛盾逐渐激化，曾经出现过诸如欧文，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和尝试。之后的一些进步企业家，如法国的格定和英国的萨特，将早期的“空想”融入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分别创建了“格定社区”和“萨特社区”的企业住宅模式，将工厂厂房与工人的生活社区结合在一起，融合生产与生活，和我国曾经的“单位住宅”模式有相似之处。 在此基础之上，霍华德提出了“花园城市”的概念，进一步打破了地产商或资本家对于土地的垄断，其核心是土地资源的共享，通过专业人士，或是志同道合人士的联合进行开发，逐渐形成了合作住宅的模式。由于它强调共有，集体管理，深受社会左派欢迎，现代主义建筑师也积极参与其中。合作住宅强调通过共享来提高资源的利用效率，其结果是家庭空间和功能的社会化，最简单的形式便是住家内不再有厨房，社区有统一的用餐场所。在苏联曾有更为极端的案例，将小孩和父母分开管理，以便达到效率的最大化。

建筑师马岩松的首个社会住宅实践项目——百子湾©林半野

在我国，自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住房分配一直由政府主导。也曾出现过类似苏联社会住宅的尝试，建于1958年北京的福绥境大厦，按照城市人民公社运动的构想，大楼的住户家里没有厨房，楼内设置能容纳500人的大食堂，在规划的草图中，还有托儿所、理发室、小卖部、保健室、开水间等。大楼内无处不在的公共设施，给最初住在这里的居民绘制了一幅颇具理想主义的集体生活画卷。直到1988年，我国开始推行住房市场化改革，直到10年后的1998年住房分配政策正式废止。随后市场导向下的高额房价成为不可回避的民生问题。2010年出台“新国十条“（《国务院关于坚决遏制部分城市房价过快上涨的通知》）正式向全国推广保障性住房体系。时间来到今天，回顾中国社会住宅推进过程中的问题，至少在建筑层面，还是呈现出和商品住宅趋同的一些特征：如形式僵化，基本是高层，行列式，封闭小区形式。也许在解决了“有无”的当务之急之后，如何使得社会住宅成为更为人性化的居所，如何合理地处理家（私域）与社区（公共空间），以及自然与建筑的关系，成为了当下需要思考的问题。而建筑师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成为解决问题的人，也是我们接下来将要探讨的。

百子湾社丰富的空间形式与立体错层关系营造出更为开放包容的社区形态©ArchExist

马岩松和他的MAD建筑事务所，可以说是中国年轻一代建筑师中的先行者，诸多建筑项目让这个年轻的团队在国内外崭露头角。不管是扎哈学生的光环，还是其独特的非线性建筑语言，近年来他推出的颇有争议的“山水城市”理念，都成为话题，甚至成为外界赋予他的“标签”。在媒体的塑造中，马岩松似乎是个有些另类，甚至叛逆的表达者，但在他主持设计的百子湾保障性住宅项目中，我们或许可以看见一个与刻板印象中有些不同的马岩松。

上图：百子湾社区的外形与大部分社会住宅截然不同，马岩松希望用山形的建筑外观打破人们对公租房的刻板印象。©ArchExist 下图：建筑师马岩松在百子湾一层花园中的公共空间©元在百子湾保障性住宅项目之前，马岩松曾在巴黎设计过一个叫UNIC的住宅项目，并对巴黎自“二战”后的建设和如今的社区融合做了深入研究。UNIC为巴黎创造出了一个融合、可持续、资源共享的新型社区，融于城市且富有个性。这也激发了马岩松对于住宅与社区营造的兴趣，他曾在清华大学建筑系为学生开展社会住宅的特别授课。正是在多年的研究和积累的基础之上，他才最终着手开始了百子湾保障性住宅项目的设计。

UNIC住宅 法国巴黎 这是MAD在欧洲的首个住宅项目。建筑由低到高退让，层次丰富，给人一种有机流动，向上生长的感觉。MAD希望通过多变的退台来模糊建筑与自然的边界，把公园的自然延续至建筑的立体空间，让人与自然通过建筑产生对话、相互融合。©MAD建筑事务所百子湾的项目基地位于北京东四环东五环之间的百子湾地区，构想开始于2013年，于2019年正式完工，如今已经是社交媒体口中的“最美公租房”，如果亲临现场，也的确可以感到它在一片千篇一律的，呈现行列式排布的“长方体”住宅楼内显得鹤立鸡群。在第一印象中，整个社区灰白相间的外立面干净简洁，天际线呈现阶梯形，社区内建筑的排布也明显不是行列式的，每一栋楼都看起来不太一样，具有很丰富的视觉感受。 走进社区，便会发现它另一个最大的亮点或野心，便是要打破“封闭小区”的壁垒，将社区街道完全向城市开放。整个社区的一层设有车道和人行道，并有大量的可用作社区配套服务的空间和商铺，供社区内外的市民享用。而在首层的屋顶之上，为了最大程度在高密度社区中引入自然，形成了一个空中开放层，有红色的步道连接几个主要的住宅楼，并穿插安排了小广场，空中健身房等场地，方便社区内的市民们交流活动，是一个相比于一层的公共空间，更“私密”的公共区域，老人孩子可以放心地漫步或游戏于此，不担心汽车通行的危险。

百子湾试图构建一个开放的社区，将功能与绿化立体化。底层为公共街区与城市相连，一层则营造了一个悬浮的“空中花园”将各个住宅楼紧密连接在一起。©朱雨蒙

这样立体的空间组织和其形成的丰富层次，或许与马岩松在北京出生长大的经历和他游历世界，体会不同高密度大城市的心得有关。马岩松坦言自己在四合院成长生活的记忆对他影响深刻，相比居住在功能性主导的现代建筑里，“四合院的生活则不同，出门便是街道胡同，既是有公共的大家分享的部分，又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部分，还有天空、树木和小鸟，亲切的邻里，极有生活感。”这便是生活在杂院之中的生活体验：关起门来是自己的小家，打开门后是几个家庭之间分享的小院子，四面围合的形式安全，温馨；走出院子，来到胡同，则进入了一个更加公共的生活领域。虽然四合院的形式也许不再适应高密度的城市发展，但是这种私域与公共空间之间并非二分法的层次关系，以及自然与人造之间的相互融合却是非常有生活智慧的空间组织形式，被马岩松灵活地取用到社会住宅的设计之中。

马岩松喜欢纽约的西村和许多大城市里有着同样气质的地方，这些地方往往是一个城市很多历史的切片的混搭，充满活力：首先是空间模式的多样性，大小，高矮，新旧各异，空间体验丰富，另外它还代表着一种多样的价值观，此间的人也是丰富多样的，而人的丰富，造成了一种特别自由开放的社区氛围，包容着各式不同的人。所以在百子湾项目的规划之初，马岩松就带着设计一个微型小城市的野心，他一直在考虑自己能改变什么。

上图：百子湾的底层架空，构成街区，未来将商业、社区公共活动吸纳进底层，让社区内与社区外的人真正流动起来。©朱雨蒙下图：百子湾中还有一个圆形剧场，这是建筑师给社区的可能性，期待在这里有更多丰富的社区活动出现。©ArchExist 他首先不希望将住在公租房里的人群“孤立”起来，这种区隔实际或会导致更大的社会问题。所以“融合”就变得至关重要了：社区向城市打开，首层是小尺度、灵活的商业空间。用小区内部道路将社区首层分为六块，形成网格街道，商业空间沿每个地块的边长展开，增加社区与城市接触的界面。餐厅、咖啡厅、便利店、洗衣店等充满生机的城市生活被引入至社区，实现城市与社区的融合。商业街区鼓励多种业态，鼓励年轻人创业。如此，一层的商业和车道便将成为这个社区与更广大的城市空间相联系的纽带，让人们平等地享受城市。

架空层大面积的覆土绿化形成漂浮的城市公园。©林半野 在马岩松的心中，自然也是城市风景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他非常喜欢老北京的城市规划，景山和北海自然的融入城市，似乎已经是非常理想的“山水城市”了。所以在百子湾的项目中，通过一条环形的跑步道连接不同的地块，串联起不同的社区功能，将六个地块的平台层连为一体。通过架空层大面积的覆土绿化，塔楼的退台花园，屋顶空间，实现整个地块100%的绿化覆盖，最终形成漂浮的城市公园。

在谈及建筑造型时，马岩松表示他并没有很纠结于这个项目会不会“不那么马岩松”。由于建造方式限定为装配式，设计语言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这不代表设计便无用武之地。社区内的建筑平面呈Y形相互联系，形成富于变化的建筑形体，点状的塔楼和线性展开的低层住宅结合，并通过退台的造型处理，形成高低错落的“山”的形象。这样的设计保证了所有户型均为南向或偏南向，所有房间都有好的采光。而装配式工业化预制建造的方式也发挥了时间周期短，施工现场环保干净的优势。

在彻底地了解了马岩松对百子湾社区从规划到每一个单体的设计考量之后，这个社区亦在公租房类型中，仍然有它“另类”的一面。实际上，在整个设计建造的过程中，马岩松的构想中有很多与现有法规政策相冲突的地方，但值得期待的是，设计的力量正在推动现行法规政策的改变，这也是这个项目最大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例如在传统的关于绿化面积的计算中，只有在一层的绿化面积才能被计算其中，若按此推理，马岩松精心设计的“悬浮花园”全都不能被计算其中。而在高密度的环境中，一层的四合院已经统统变成了高层，绿化为何不能也立体起来呢？

这样的碰撞不在少数，如今因为部分管理原因，社区仍然被一圈围栏包裹起来；一层的商用空间大量闲置，还没有真正形成业态；由于疫情等原因，社区的入住进程延缓。如何能让社区实现真正的开放，公共空间实现真正的活跃，还有赖于法规政策的进一步推动完善，以及管理者和居住者们对营造公共空间的理念进一步提升，显然，马岩松和他的团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将持续关注这个社区的动态。不仅是社区底层商业、公共功能的引入，还有文化、艺术活动与项目的策划。正如他所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建筑的实体虽然已经完成，但是我们对社会住宅的探索其实才刚刚开始。” 回看当下，住宅建筑建设需求与规划的体量和社会住宅的多样性还未成正比。在任何初期工业化国家，经济发展中所获利润的大部分都是用于扩大再生产，而不是改善人的生活，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有其需要面对和解决的具体问题。时至2021年的今天，虽然仍有许多未知的挑战和困难，但我们已经有了百子湾公租房这样的尝试，并且有了让其可以落地生根的土壤。

卷宗Wallpaper＊简称W＊ 马岩松简称马 W＊：您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是否可以描述一下您从小的生长环境和社区，以及它们带给您的影响和记忆。 马：我在北京胡同的四合院里长大。以院子为中心，有树，有天空，构成一个非常安全内向的空间。“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现在我不知道怎么理解，反正在那时候是特别的真实。 那时候住在美术馆附近，出了院子就到了胡同，胡同出去离景山、什刹海都特别近，感觉北京就是一个大的园林城市，像游乐园。后来搬到了东城的现代六层水泥板楼里。这种住宅楼当时因为数量不多，整个城市的空间感还是保持住了，它只是增加一种可能性和多样性。但这种住宅越来越多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建筑之间的空间、街道、城市的格局全变了。 北京不停地会有这种阶段性的问题出现。在一个阶段里也许人口是重要的，另一个阶段安排汽车道路是重要的等等。但在所有这些问题的叠加之下，原来的城市肌理就慢慢消失了。

胡同泡泡218号 中国北京 MAD对位于北京前门东区的一座清末四合院进行的修复、改造——在恢复四合院原有三进格局的同时，创造性地加入了三个不同形态、犹如天外来物的“泡泡”。艺术轻触社区，新与旧、传统与未来在老城里创造了新的对话空间。©MAD建筑事务所 W＊：可以分享一个您非常喜欢的城市或社区吗？ 马：记载着很多层历史的地方我都很喜欢。比如纽约的西村，在肉库区（Meatpacking District）将工业生产型建筑改造成了商业和艺术空间。一个城市的很多历史切片混搭在一起，这样的城市我觉得特别有活力。就像老北京有个别新建筑跟老建筑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代表着破坏。每个历史阶段都不去破坏之前的，叠加形成混合的状态。空间的丰富，多样的价值观，人的丰富塑造了一种开放的社区氛围与包容感。 W＊：家是一个很私有的空间，但是社区又是公共的。您认为比较理想的处理这两种关系的途径是什么？四合院在今天的城市里似乎不太可能复制了。 马：从建筑的角度我想说的是空间的多样性，在一个类型里有多种层次的空间。如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一栋纽约的建筑围成了一个“四合院”。大家互相窥视，形成了有意思的社会空间。中西方对空间的理解不太一样，我们今天的建筑和城市是向西方学习的结果，但没有去发展自己的原来的空间。不是说建筑形式能不能复制，是一个社区有没有可能同时满足私密和公共的空间层次。能不能从古典的空间与价值观中发展出一种现代的生活和建筑，这是现代社区需要研究的。 W＊：您觉得做住宅和其他项目，出发点会有比较根本的不同吗？做住宅设计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思考方向？ 马：我主要考虑就是我能改变什么。好像只要和千篇一律的不一样，就已经算是尝试了。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大家都做成一样也是有原因的，住宅有很多的限制。在开始设计百子湾之前，我在清华带学生做了两次公租房的研究和设计，我给大家也是给自己提问：什么是理想的住居？理想的住宅要给人什么感受？先不管现实的限制，需要先把最理想的提出来，再看能不能实现。我希望设计的住宅让生活在其中的人有归属感，有家的感觉。 W＊：您说过，希望低收入的人也能享受这个城市。在公租房普遍品质较差的情况下，您的出发点是什么？ 马：作为公租房，确实是小户型，造价也要控制，跟商品房非常不一样。所以在有限的造价，满足政府的条件下，通过设计能做什么？设计能创造房屋的格局、整体的规划和空间感。通过开放社区、增加绿化空间与立体布局提高人对空间的获得感。这个就是给自己的挑战，我们认为生活的核心不是在于材质和价格，还是在于空间，在于内容，在于环境，那就要通过设计把这个展现出来。

百子湾采用预制装配搭建，虽然对形式有了一定的限制，但也缩短了工期。红色的跑道从楼房中穿过将整个花园串联。©林半野 W＊：百子湾这个项目如果从形式来看，好像和您一贯的风格不太一样。 马：在这个项目里，形式不是我最优先考虑的，并没把它当成一个纠结的事情。但这些楼并不是没形式，它有一个平面形状的选择，为的是空间的丰富性，天际线也呈现阶梯状。但采用产业化的装配式搭建，限定了结构和建造形式，使得很难有艺术性的创造。但装配式的优势也体现了，比如建造周期短，工地也很干净。 W＊：您觉得这个项目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马：碰撞是这个项目最重要。在通过对法国的社会住宅研究后我们发现，公共空间的营造是通过建筑师和用户长期的、不停的反馈达成的。所以百子湾的建造对我来说是一个阶段性的工作。社区中人的参与也很重要，我们还在策划社区艺术活动与公共空间的使用。百子湾和传统的不太一样的，大家接受它需要一个过程。现在大家要共建社区，要互相认识，要自发地组织活动，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W＊：您之前也提到“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在今天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了，现在大家好像都不认识邻居，其中有流动性的问题，还有互联网科技的发展等等。您觉得建筑能改变这种情况吗？还是说这是时代的一种“病”，很难回到以前了？马：我觉得问题出在除了老人和孩子以外，中间年纪这些人的生活方式与工作方式上。大部分年轻人没有自己的时间去生活。其实中国的城市里有很多的兴趣社团，比如广场舞。如果有人因为共同的兴趣或其他原因想聚在一起的时候，城市与社区应该提供这样的场所。我们必须让人能流动起来，才可以说它是一个融合的社区。 但公共空间不代表说一定要多少人在那，比如离开家，下楼后，被某个很漂亮的灰空间吸引了，一个人坐着发会儿呆，不行吗？在社区里找到一处属于个人的地方，这也是一种公共空间可以提供的。 解决问题的人社会住宅 「智谈：没有标准答案的对话」 马岩松 x 唐克扬 点击次条阅读 卷宗Wallpaper＊十月刊将呈现 《解决问题的人社会住宅》别册完整内容 空间摄影：林半野、朱雨蒙、ArchExist 肖像摄影：元采访、撰文：Mizi 设计：Hann 策划、编辑：hanxi 联合策划：Tyra 视频制作导演：朱妙诗摄影：支月辉、石万宁摄影助理：贾昕晔剪辑：朱妙诗妆发：唐俊伟监制：郭嘉铖助理编辑：李子豪